倘若我是真的喜歡你呢
這是陸覺第二次這般同陳卿言講話。第一次是他唬陳卿言:”你該不會是我上輩子的小媳婦兒“的時候。都是一樣的小心翼翼,都一樣的隱隱不安,像是跳西洋芭蕾舞蹈的演員一樣,每踏出一步都繃緊了足尖兒——陸覺說的每一個字也亦是如此,是在亦步亦趨的試探。他與陳卿言的關係,一直像是陳卿言在不斷前行,而他則在屏住呼吸的跟隨,生怕自己的動作大了,驚擾了他。可這總是存在著太多的不確定性,陸覺不知道陳卿言還能允許自己再陪他走多遠,更不同往日的是,陸覺已經不再滿足於隻與他走著短短的一段路,而是定下了心,決定要陪他走得更遠了。“你今兒這嘴倒跟吃了蜜餞似的甜,這樣的會哄人開心?即是如此,不如我替我師父收徒,你做我的代拉師弟,一同說相聲的了。”陳卿言的反應也同他上次聽陸覺說這樣的“渾話”一樣,心中並未起什麽波瀾,約莫著是聽得多了,也就不大當回事兒了,這不就和陸覺貧上幾句,一笑而過就得了。“陳卿言。”“恩?”陳卿言仍是低頭喝茶,應了一聲卻覺得陸覺喊他的這一聲與平日不大一樣。怎麽剛剛陸四少爺還是厚著一張臉皮信口胡謅逗趣,忽的就這般正經起來?陳卿言不大習慣,疑惑的瞧著陸覺,卻隻看得天花板吊著的那展水晶燈在這人的眼裏撒下了破碎又斑駁的光,使得這人這雙眼睛竟要比平日還要亮上幾分,隻看得人無端生了些怯意,卻又是說不出的迷人。陳卿言隻聽見這人一字一頓的說道:“陳卿言,若我說的是真的呢?”陸四少爺活了二十五年,從未有一刻像這一刻這般的忐忑緊張過。他自然是盡了全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讓眼前的人看不出破綻,可因為攥緊了拳頭而青筋盡迸的小臂,僵直著不敢動彈的脖頸與後背,微微顫著的薄唇,都一一將他出賣了個痛快。“什麽真的?”陳卿言不大明白。“若我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我是真的肯為你去跳海河,真的想掏了心窩子與你看,真的想讓你做我的……”“或換言之……”“陸覺陸眠之是真的喜歡你呢?”陳卿言在來天津衛之前,一人常在北平的天橋撂地。北平的天橋與天津衛的三不管都是一樣的地界,魚龍混雜,卻也一樣的熱鬧非凡。隻是陳卿言那時尚未拜師,肚子裏頭裝的嘴上能說的那點兒東西也多是打別處聽來的。不過好在他生的個聰明的腦袋瓜兒,自己也愛尋思琢磨,自然能說些新鮮的玩意兒段子來,好歹能在天橋站得住腳,賺的一口飯吃。在外頭撂明地就比不得在茶館了。陰天減半,下雨全完,碰上了好天氣,自然是要抓緊的。陳卿言那時常常起個大早來了天橋,先是找個早飯攤子喝上一碗豆汁兒,接著就找塊兒地畫鍋。先唱一段太平歌詞,待人漸漸多起來了,再說相聲,就這麽一直說到中午,再找地兒吃碗鹵煮,下午接著說。直到天色擦黑,人也散的差不多了,這一天才算完了。陳卿言那時自然比不得有名的角兒,但勉強糊口度日總是不難的,況且他本身自知自己有諸多不足,說得就更是盡了自己所能,這樣一來,總歸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倒是真有幾位熟客,隻要他一來便駐足聽的。其中便有這麽一位姑娘。想來也是位窮苦人家的。長的真算不得有多仔密,倒捯飭的幹淨利索,梳著條黑亮的辮兒,總是穿著一身粗藍布的衣裙,隻是裙腳兒用絹線繡了層層的芍藥花,粉的喜人,白的幹淨,紅的打眼,走起路來跟著一晃一晃的好看。陳卿言每每瞧見她時,她總是遠遠的站在人群開外,左胳膊上挎著個竹籃,估摸著是來天橋做點兒小買賣,說到包袱笑料,她就用右手捂了嘴來笑,一雙杏眼卻是瞧著陳卿言,黑亮亮的說不出的好看。天橋撂地說相聲的,總是愛說些葷的髒的——也甭說下流,慣是這樣的活才能引得人來瞧呢。可這樣的活有忌諱,哪能讓女眷堂客聽?一般瞧著要是有婦道人家,自然都是三言兩語的勸到別處去,“您高升一步,那邊兒有戲棚子,擦胭脂抹粉兒真刀真槍玩了命的,您是不知道,許是沒聽人說過,我們這說相聲的都不說人話,別髒了您的耳朵!”髒的葷的陳卿言會說嗎?他自然是會的。他能攆這姑娘走嗎?他自然也是能的。可是他沒攆她走。但凡這姑娘一來,葷的陳卿言不說就是了,有愛聽這口的,不耐煩的走了不聽了,陳卿言也就認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這麽做圖了什麽,不就是為了吃碗飯麽?要是攆了這姑娘走,他能再多說幾段兒,沒準兒還能再多掙幾個錢。可是這就好像是他和這姑娘之間的默契,他隻是覺得在這窮困無依的日子裏頭,他能給別人添點兒樂他痛快,別人也痛快,這不挺好的嗎?隻是有一天陳卿言忽然發現,這姑娘好長日子不曾來了。“您知道那位……”陳卿言伸出手比劃了一下那姑娘的個頭兒,“繡花藍裙的……”一時興起問一旁拉洋片的。“那姑娘啊?”拉洋片的笑。“恩。她好些日子沒來了。”“嫁人啦!”“啊……”陳卿言無端的有些悵然若失。“怎麽著?你瞧上人家啦?”“不是……”“瞧上人家也沒有,人能瞧上你個說相聲的嗎!”人能瞧上你個說相聲的嗎。陳卿言對那姑娘到底是不是存了愛慕之情,早已經不得而知,也不必在意,隻是他忽的被點醒了。他自然是不配的。不配愛人。亦不配被人愛。“倘若我是真的喜歡你呢?”所以當陸覺說出這話時,陳卿言的腦袋裏唯剩下的,也隻有這一種想法。他是不配的。所以隻能逃。“陸少爺,我先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