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粥(三)

  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這八個字放在陸覺的身上倒是略顯得有些重了,隻不過現下麵對著陳卿言家裏這煮飯的爐子,陸覺有些無處下手罷了。翻找出了小米,卻不知道多少是夠陳卿言一人食的分量;生火也不易,眼瞅著冒起了黑煙,火苗兒卻就像和陸覺開玩笑似的跳動了兩下就滅了,陸覺心裏頭著急陳卿言還餓了,髒淨自然都不在意了,跪趴在那兒鼓起了腮幫子用嘴吹,火好歹升起來了,陸覺也沒了少爺的模樣,滿頭滿臉的都是灰。  他將鍋小心翼翼的坐在爐子上,不敢離開,回屋裏搬了一把小凳兒坐在爐前守著。  隻是回屋看到陳卿言那睡得不甚痛快的睡顏時腳上的步子有些挪不動了。陸覺的目光從陳卿言額角的碎發一直掃到他的薄唇上,在陳卿言的臉上勾勒出一條分明的線,這線彎彎繞繞的,卻是愈來愈長,直到穿透了陸覺的胸腔,一路不肯停歇的紮進了他胸口左側的心房裏,活生生的打了個結。  “你啊。”  陸覺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總歸是陳卿言在睡,陸覺也肆意了些,索性輕手輕腳的坐在床邊,聽著陳卿言沉穩的呼吸聲,心中軟了起來,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自己想幹什麽呢?  陸覺捫心自問。與陳卿言在三不管第一次見麵的日子到今天也就不過一個月有餘,自己怎麽就心甘情願的為這人煮起粥來?陸覺隻覺得自己心裏頭糊塗了,與旁人做買賣時在心裏打得那一手的好算盤已經早早的收起來並無了用處。到底想幹什麽呢?難道還是打著自己一貫的心思?陳卿言也不過就是他消磨無趣時的一個伴兒?若是放在從前,陸覺必先想到的是自己是否痛快,可如今陸少爺的腦袋裏想的卻全是“這人樂不樂意”,單單是現在看來,他與陳卿言的關係仍隻是自己的一頭熱,陸覺心裏頭明了,陳卿言的性格,是受不住冒然和唐突的——隻是陸覺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有怕的東西。  他竟是這樣在意這個人的。  “醒了?胃裏還痛麽?”  陳卿言本還存了惡作劇的心思,想瞧瞧這位少爺在爐火旁怎麽搞了個天翻地覆出來,可惜陸覺眼尖,陳卿言的腳剛踏出外屋的門框就被逮了個正著。  “恩。好些了。”鼻音顯得重了些,想是剛醒的緣故。  陸覺的這身衣服怕是要不得了。別的尚且還好,可惜陸覺慣穿淺色,今日可算是糟了殃,爐灰裏滾過似的花哨,想必是給爐子填了煤又去擦臉,左頰上斜斜的打著一道兒橫,看上去滑稽極了。  陳卿言沒見過陸覺這副樣子,臉上的笑是想繃也繃不住,要拿陸覺打趣兒:“陸少爺屬什麽的?”  “屬馬,今年25了。”陸覺不知陳卿言為什麽突然問起他的屬相,想著可能隻是好奇他的歲數,實誠的回答就是了。  “我看陸少爺屬馬有些不好。”三不管有好些算命看相的,陳卿言見得多了,又善於模仿,現下用的就是那看相的神神道道的語氣,自然是有模有樣兒。  “怎麽不好?”  “屬馬勞碌。但瞧著陸少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俗話又說,‘額前隆起聳而厚,法定為官爵祿升’,又必然不似勞碌命。”陳卿言這是滿嘴的胡謅了,本想繃著臉唬一唬陸覺,可誰知道到底是沒繃住,說到最後噗嗤樂了:“要我說啊,陸少爺該屬花貓兒才對!”  “……喵。”  陸覺的手上沒準兒,總覺得自己淘洗的米不多,可大鍋煮粥盛了滿滿兩碗,鍋裏倒出來的竟還剩下一大盆兒。  家裏頭沒什麽新鮮的菜,陳卿言隻能切了些水疙瘩,鹹菜絲兒就著嘴裏頭不那麽寡淡。陸覺已經端了粥在屋裏頭等著了,陳卿言端著那一小碟鹹菜,卻遲疑了起來,這位陸少爺肯定是咽不下這粗糠的,雖是不請自來,但也是陸覺第一次來家中做客,陳卿言總覺的照顧不周,有些抹不開麵子。  “怎麽還不進來?粥要涼了。”正不知該如何是好,陸覺卻從裏屋走了出來,髒了的外套已經脫了,裏頭還是陳卿言上次見他是穿的那件兒襯衫,陳卿言看著陸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裏頭的菜碟了,他下意識的一躲,可卻正正好好被陸覺半路截了過去,拿在手裏說道:“你病著,吃不了油膩,就吃點兒小鹹菜最好!”顛顛的端著回屋去了。  陳卿言看著陸覺的背影,不曾想過這看著沒心沒肺的富家少爺心思竟是這麽細的。  兩人對坐,陳卿言端起粥碗來踩覺得陸覺拿筷子的姿勢有些別扭,腹誹著莫不是在美國拿慣了刀叉,竟連本都忘了?可細細的一瞧,這才看見陸覺右手食指上好大一個泛紅的水泡,一瞧就是被躺的。  陳卿言也顧不得別的,隔著桌子就去捉陸覺的手。陸覺一開始還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在明白陳卿言是要看他手上的燙傷之後,也不躲了,反倒是老老實實的將手伸了出去——好不容易逮住的機會,幹嘛不塌心的享受著不易的溫柔?  “陸少爺太不小心了。”好在隻是個水泡,沒有燙爛了皮肉,陳卿言仔細端詳了一番,就起身去翻藥箱子。  “……”陸覺盯著陳卿言清瘦的背影,若有所思,忍不住說道:“你往後能不能不叫我陸少爺?”  他其實早就想說,隻要“陸少爺”這三個字從陳卿言的嘴裏出來,哪怕他剛才那蔥白似的指節還繞著自己的手,陸覺就總是覺得這人將自己又推出去了三分。  “四少……”  “我的朋友們都叫我眠之。”陸覺斷不能給陳卿言叫自己“四少爺”的機會,這又與“陸少爺”有什麽分別,他一手拄著下巴,半認真半玩笑的說道:“陳先生若是不這麽叫,就是不把我當朋友了。手上這個泡,也是白燙了。”  好大好難戴的帽子。  陳卿言從藥箱裏翻出了碘酒和紗布,並不急著回答,而是默不作聲的回到了陸覺的身邊坐下,抿著嘴唇認認真真的給陸覺包紮完了,抬眼對上了陸覺的目光,悶聲說道:“那你以後也不要叫我陳先生,眠之。”  天氣熱的突然,陳卿言隻覺得自己前日夜裏回家還要穿著夾襖,今日從家裏走到慶園來,就捂得一身的汗了。  天氣暖了,來三不管的人也漸漸多了,陳友利的生意愈發的好,陳卿言他們幾個撂地的藝人也高興——客人多了收入自然也跟著多了,日子好過人也舒心。  今天說的這段是報菜名。貫口類的節目,講究一個“口快如刀”,陳卿言說起這段來好極了,他本身嗓子就亮,腔又正,崩瓜掉字一個沒有,尤其是後頭從“紅丸子、白丸子、南煎丸子、四喜丸子……”這開始就更精彩了,不倒氣兒的一貫到底,讓人怎麽聽怎麽都覺得痛快。  下了台陳卿言出了一身的汗,今日卻沒像平常那樣,好好仔細的擦了,而是胡亂的抹了一把,就朝外頭走。  他今兒有些著急, 因為陸覺等著他呢。  還是上次陸覺在家吃粥的事兒。雖然陸覺並不在意,陳卿言卻總記掛著,和陸覺說明了改日要請他吃飯。陸覺自然是滿口答應了,他巴不得有這樣與陳卿言獨處的機會,不過自然是不用陳卿言花錢的,但是眼下不能說,說了陳卿言可就不去了!  “擦幹淨汗再出來,留神又要感冒!”陳卿言出來時,陸覺正靠在車旁抽煙,見到出來就匆匆的把煙掐了,拉開車門讓陳卿言上車,一舉


  一動之間倒是極其的紳士。陳卿言瞧著一旁有幾個大姑娘朝著車子這頭看過來,走過陸覺身邊的時候忍不住暗笑一句說道:“擋嚴實了再出來,留神又要有徐三小姐,趙三小姐,李三小姐纏上你了!”  陸覺回道:“我身邊已經有了陳大小姐,別人如何又有什麽所謂?”  陳卿言一開始還不明什麽意思,居然就真的仔細琢磨起天津衛什麽時候多了一個有名的陳大小姐,回過味兒來這才明白陸覺是把自己與女子相比,陸覺的胳膊挨了一巴掌,笑得甚是開懷。  “你怎麽又生氣,卿言我錯了,咱們去哪兒吃?”  陳卿言自己也奇怪。他怎麽自從認識了陸覺這號人物之後,氣性也跟著大了?仔細的回想起來,陸覺同他說過的最多的話就是“你怎麽又生氣了”,要麽就是“我錯了”,這人認錯仿佛家常便飯似的快,好像自己真的虧欠些陳卿言些什麽似的,可陳卿言偏就著了道,聽了他這一套,隻要陸少爺半賴半笑著開了口,他那點兒本就不值一提的氣也全都跟著散了。  “哪兒有問請客的吃什麽的,該是客人選。”  “我選……”陸覺是有心帶陳卿言去小白樓附近的,那兒的館子他熟,但是想想還是不妥,畢竟名頭上說的是陳卿言請客,那吃一頓怕是要吃了陳卿言半個月的挑費,二來是西餐的那些東西,他怕陳卿言吃不慣。“我選就去宏業吧。”  宏業是家粵菜館,飯菜做的講究。陸覺最愛吃他家的雲吞,湯頭是鮮雞和大骨頭吊的,麵皮兒裏頭加了雞蛋,肉餡兒三分肥七分瘦,香卻不膩人。雲吞現包得了,用小鍋煮了一份一份的賣,碗裏頭還得加上海貝、海米,透著一股子鮮亮。  來得正是飯店,宏業餐館裏頭人滿為患。小二滿頭大汗的各個桌子跑,顧得來這個顧不了那個。但是陸覺這樣的身份,無論是去了哪兒自然都不會有人冷落了他。  “四少爺,您來啦!”小二雖是和陸覺說話,眼神卻是往陳卿言身上瞟。往日與陸覺一同來的,都是像紀則書一般的人物,今天倒是稀罕,這位一身粗布的衣裳,腳底下一雙舊布鞋,小二長了個心眼兒,有財不露的人多了去了,這位莫非也是這樣?可腳底下穿的這雙鞋怎麽也不像是內聯升的。但是瞧著陸四少爺跟這位的關係倒是極好,隻要一同這位說話便要眯起了眼睛來笑,小二心裏頭有了定論,這位肯定是小瞧不得的。  “還是您以前的座。”小二將倆人引到包廂,陸覺點好了菜,小二就退了出去不再打擾,陳卿言左看看右瞧瞧,終於在小二關上門的時候舒了口氣。  “你累不累?”陳卿言忽然問道。  “什麽?”陸覺不解累從何來。“他得費了一百二十分的力氣來伺候你,我瞅著他累的慌,我也累的慌。你不累麽?”陳卿言一字一字的說的認真,居然不是在和陸覺開玩笑,“不過你肯定也慣了,隻是我大驚小怪。”  陸覺心裏頭忍不住大笑,倒不是他不知天高地厚,隻是在天津衛,把陸覺不當回事兒的,也許也就他陳卿言了吧?  飯菜上的很快,倆人邊吃邊說,正聊得暢快,包廂外頭忽然有人叩了叩門。  陸覺瞧著桌上的飯菜已經都上齊了,壺裏的茶也滿著,不需要添水,不知道小二有什麽事兒,於是便問了一嗓子:”怎麽了?”  外頭的人未搭話,門卻被猛地推開,走進一位身量不高,歲數與陸覺不相上下的青年來,進屋便說:“陸覺,真的是你啊,我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你也在這兒。”陸覺點點頭,算是同他打過了招呼,臉上並無什麽變化,心裏頭卻生出了十分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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