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

  太陽炎熱, 炙烤著大地,杜明茶扶著鄧老先生慢慢往車上走, 老人家現在已經認不得她了, 只用力、牢牢地牽著小可頌的手。

  他現如今糊塗了,記憶模糊,頭腦也不清醒, 只將小可頌當作自己孫女了, 現如今一下也不肯放。

  這個兒子早亡的老人,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

  明茶。

  明茶原諒他了, 小明茶也終於原諒他了。

  鄧老先生近期午夜夢回, 常常夢到明茶小時后委屈巴巴看他的眼神, 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全是驚懼, 捏著龍蝦酥的手悄悄收回去, 藏起來。

  她因為被訓斥而手足無措, 甚至有點害怕他。

  那時候的明茶多小呀,完全意識不到他為什麼生氣,懵懵懂懂的, 還為了送東西給他而委屈……

  他的親孫女, 最得意的兒子留下的血脈。

  第一次對他示好, 第一次叫他爺爺, 被他生硬地拒絕了。

  這是老人心裡的一個硬疙瘩。

  現如今回想起來, 仍舊是針扎般的疼,伸手捂也捂不住, 摸也摸不到。

  和銀針似的, 就那麼直戳戳地插進去, 經年累月,時間久了, 就和肉長在一塊,扯不開,不時地疼起來,狠狠刺他幾下。

  ……

  小可頌並沒有掙脫太爺爺的手,哪怕被他攥疼了也一聲不吭。

  昨天,沈淮與就和她認真談了談,也提到了鄧老先生現在的「病」。

  沈淮與耐心地告訴女兒,鄧老先生是記憶亂了,迷糊了,就像人在迷宮中走,迷了路,找不到出口。

  小可頌聽的似懂非懂,只牢牢記住一點——

  把自己當作是媽媽,當太爺爺的孫女。

  對於小孩子來說,這沒什麼困難的。

  太爺爺生病了呀,如果扮演媽媽能讓他身體好一些的話,小可頌很樂意去做。

  太爺爺平時對她也很好很好,現在也到了她回報的時候了。

  只是把稱呼從「太爺爺」改為「爺爺」而已呀。

  這樣其實也沒什麼困難的啊。

  小可頌這樣認真地想著。

  她還覺著這樣的「遊戲」很有趣,開開心心地走在太爺爺身邊,側著臉,問:「今天中午吃什麼呀?」

  鄧老先生背還沒有直起來,事實上,他已經直不起來腰了。

  上了年紀的人都這樣,連挺直背部都成了一種困難。

  但卻越來越容易說心裡話,不再像年輕時候那樣別彆扭扭。

  鄧老先生慈愛地看著小可頌:「吃京醬肉絲卷餅,明茶最愛吃這個,是不是呀,明茶?」

  小可頌點頭:「好呀好呀。」

  其實她最愛吃的是大閘蟹,不過這並不重要。

  太爺爺說什麼都好。

  杜明茶微微失神。

  現如今,她都已經記不清楚了,原來自己小時后喜歡吃這個啊。

  鄧扶林從來都不會虧待自己的寶貝女兒。

  小時候的杜明茶在吃穿上沒委屈過,父母親總是竭盡自己所能給她最好的條件。

  後來年歲漸漸長,也沒有受過什麼大委屈。

  她小時候的嘴巴饞,什麼都喜歡嘗幾口,今天吃幾口這個,明天再吃幾口另一個……變著花樣來,什麼都覺著新鮮。

  至於太爺爺所說的京醬肉絲卷餅?

  杜明茶努力想了好久,還是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時候給鄧老先生留下喜歡吃這個東西的印象。

  她好像也不是特別愛吃呀。

  也不需要她想太多了,身後的鄧言深忽然插嘴:「要吃這個嗎?

  我不喜歡吃蔥哎。」

  鄧老先生猛然停下腳步,他轉身,有些不悅地說:「關你什麼事?

  你小子什麼時候來的?」

  現在罵鄧言深的時候,還是依稀能瞧出他的剛強氣。

  鄧言深吸了口冷氣。

  好吧,他還是繼續保持沉默最好,免得被爺爺再劈頭蓋臉打一頓、或者罵一頓。

  大庭廣眾之下,屬實有些不太好。

  他剛剛看到爺爺黑色包里的東西,也是一愣。

  鄧言深萬萬沒想到,爺爺千里迢迢過來,挂念的,竟然是給明茶送龍蝦酥糖。

  這種老式包裝的龍蝦酥還是從牛街上買來的,一家開了許久許久的店鋪。

  鄧言深從小就在爺爺家常見這種糖,只是他不愛吃,爺爺也不愛吃,也完全不知道鄧老先生買來做什麼……

  現在,鄧言深想自己大概是懂了。

  鄧老先生一直買著這糖,想著給小時候的杜明茶送過去。

  老人家一直沒有解開心裏面的那個疙瘩。

  鄧言深不知道爺爺以前究竟有沒有給小時候的明茶送過糖果,但鄧老先生絕對一個人偷偷來過j市。

  他拉不下臉面,又割捨不下,就這麼隱藏在人群中,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和孫女。

  鄧言深一聲長嘆。

  現如今爺爺這樣,怕又是在家裡看到龍蝦酥,才勾起他這個心結了吧。

  杜明茶還在努力思考爺爺的這一印象來源,沈淮與不輕不重地伸手敲敲她額頭:「別想了,我知道是什麼時候。」

  杜明茶愕然:「你怎麼知道?」

  她吃驚的時候會忍不住睜大眼睛,這點,小可頌和她一模一樣。

  沈淮與喜歡看她露出這副表情,總引著人忍不住去掐掐她的臉頰,再揉一揉頭髮。

  沈淮與垂眼看她:「我先前一直在想一件舊事,只是記不清楚,也沒有向你確認。」

  「直到剛剛看爺爺給你遞龍蝦酥,我才想起來,」沈淮與微微笑了,眼底若春水起了漣漪,「明茶,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或許比我想象中更早。」

  杜明茶:「啊?」

  陽光透過尚碧綠的法國梧桐樹落下,兩人並肩經過一條有著許多水果攤位的街道。

  有小推車在街旁旁賣著雞蛋灌餅和烤冷麵,雞蛋在鐵板上烤出邊緣的金黃色,烤腸烤到滋滋啦啦地響,甘爽脆口的生菜被壓到熟透的麵餅上,醬汁在鐵板上噼里啪啦地跳躍,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穿著校服、系著大紅色紅領巾的男生纏著奶奶給他買烤麵筋,坐在電動車後座的女孩奶聲奶氣地和爸爸講著今天在學校中遇到的趣事。

  喜歡蹦蹦跳跳的小可頌仍舊在規規矩矩地走著,開開心心地和鄧老先生聊天,聲音甜甜:「爺爺在哪裡買的龍蝦酥啊?

  好好吃哦……」

  沈淮與握緊杜明茶的手,凝視著天邊只漂浮著兩三朵雲的碧穹:「明茶,你先前是不是跟隨父母來過一次帝都?」

  杜明茶稍稍一愣,陷入沉思:「好像是哦……」

  「我見過你,」沈淮與垂首,「還記不記得,我給了你一顆龍蝦酥?」

  杜明茶已經記不清了。

  她只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沈淮與笑:「想不起來也不要緊,我慢慢和你說。」

  他握緊杜明茶的手,與她在這陽光下悠閑散步:「明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被父母包——」

  明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被父母包的嚴嚴實實,完全瞧不見臉。

  瞧不見臉。

  沈淮與一直到五歲時,才意識到自己和旁人的不同。

  老師教幼兒園的孩子學習——

  「這是眼睛,來,看,眼睛。」

  「這裡是鼻子,大家摸摸對方的鼻子。」

  ……

  老師教著孩子辨認簡單的字和五官,沈淮與看看書上彩色的畫,視線再度轉到眼前空白、灰線條的臉上,陷入沉思。

  他無法看清人的面容。

  沈淮與並沒有舉手問老師,意識到這是病症后,他只默默地收拾好書包,安靜地想了一陣,試探著問了夥伴后,終於意識到。

  他是不同的。

  但這是一種不幸的不同。

  等幼兒園下課,許許多多的小朋友父母都樂呵呵滴過來接,

  唯獨來接沈淮與的,是他父親沈從鶴身邊的助理。

  豪車停在旁側,沈淮與在小朋友好奇的視線中上了車,將書包放在旁邊。

  想了想,他又把今天的圖畫書拿了出來,放在膝蓋上,攤開。

  助理很親切,笑盈盈地問沈淮與學了些什麼,沈淮與隨意說了幾句話,低頭掀開圖畫書,撫摸著上面介紹人五官的那幾頁。

  他看到的,和畫上的、描述中的都不一樣。

  回家后,房間空蕩蕩,請來的阿姨微笑著請沈淮與去吃飯,飯桌上孤零零,沈淮與坐在長桌上,陪伴他的只有花瓶。

  今天父母休假,但他們不會離開卧室。

  沈淮與一個人吃完晚飯,禮貌地和阿姨道別後,獨自穿過走廊,回自己房間。

  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今天有東西需要家長簽名。

  他從書包中找出來紙筆,準備去找爸爸,卻在卧室前,透過未關嚴的門縫,聽到白靜吟的喘息聲,急急切切,帶著哭腔:「沈老師……你鬆開我……」

  在家裡的時候,媽媽稱呼爸爸,從來都是沈從鶴,或者沈老師。

  一直是這樣指名道姓,鮮少會有柔軟的昵稱。

  沈淮與意識到這種場合不適合他,他默不作聲將紙筆收回書包,自己回到房間后,模仿著爸爸的筆跡,努力畫出一個差不多的簽名。

  他很聰慧,只是根據以往的模板,就能輕而易舉地模仿出幾乎差不多的簽名。

  簽名完成之後,和往常一樣,沈淮與將兩張紙舉起來比對一下,忽然頓住。

  他很像沈從鶴。

  不止一個人這樣說,說他長相和沈從鶴一樣,說他性格和沈從鶴一樣,說……

  沈淮與也遺傳了父親的疾病。

  神經方面的障礙,讓他無法具像化人的臉龐,視覺傳遞來,卻無法在大腦中構造出具體的影像。

  沈淮與早就聽說過父母間那段往事,只不過沈從鶴以一種柔和的語氣提起。

  「我和你媽媽是天生一對,我們註定要在一起,」沈從鶴微笑著說,「我只能瞧見你媽媽的臉,這不是命中注定還能是什麼?」

  沈淮與也驚嘆這樣美好的愛情。

  唯一,多美好,多麼浪美。

  他轉臉看媽媽,卻只能瞧見白靜吟低著頭,用餐刀將牛排切成細細的小塊,白色的連衣裙映襯著她肌若月亮,被禁錮在黑暗天空中。

  她什麼都不說。

  白靜吟就像是被強行關押起來的鳥兒,終日里留在牢籠中,偶爾出去晒晒太陽,很快又回到這溫暖的牢籠中。

  她被困住了。

  幼年的沈淮與隱約意識到父母這種關係並非教科書上所說的愛,更不像一個有溫度的家庭。

  但那時候他太小,小到沒有能力也沒有閱歷去思考其中深深掩埋的東西,也不足以讓他去多想父母之間複雜的感情糾葛。

  談不上恨,也談不上愛。

  疼痛和愛意都被混淆。

  沈淮與和沈從鶴遠遠算不上親近。

  沈從鶴性格孤傲,哪怕有了孩子,哪怕努力做出一副父親的模樣,也總不夠和藹。

  如所有的男孩子,沈淮與幼時也敬仰自己的父親——在他親眼目睹父親強迫母親之前。

  模仿完簽名的沈淮與早早上床入睡,半夜飢餓,他忍不住去廚房中尋求食物,卻瞧見廚房之中,白靜吟被父親放在料理台上,摟住他的肩膀,嗚咽哭出聲音。

  對於幼年的沈淮與來講,這種事情衝擊力過於巨大,以至於他竟獃獃站在原地,一時間動彈不得。

  只有涼氣順著沈淮與腳往上攀升,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要將他吞噬,他如此懼怕,就像親近的人一夜之間竟變成怪獸。

  父親就是異化的怪獸。

  白靜吟瞧見了他,臉色蒼白,掙扎的越發激烈:「沈從鶴你鬆開——」

  沈從鶴沒有鬆手,他側身,拿了個杯子就丟過來,不悅斥責:「出去。」

  杯子正好打在沈淮與額頭上,他後退了兩步,轉身離開。

  那杯子的疼痛刻在他心裡,沈淮與忽而意識到,原來愛竟是會讓人成為惡魔的東西。

  ……

  第二天,白靜吟直到中午才起床,臉色蒼白,無什麼血色。

  她叫了沈淮與過去,撫摸著沈淮與的臉,低聲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沈淮與如實回答了。

  包括他看不到人這件事。

  在回答的那瞬間,沈淮與清清晰晰地看到母親絕望的臉。

  「……一樣,你和你父親一樣,」白靜吟痛苦地說,手指和聲音都在顫抖,壓抑痛苦,「我怎麼生出來一個惡魔……」

  沈淮與不懂母親在說什麼,但下一瞬,白靜吟就伸手,掐住他的咽喉:「一個就夠了,淮與,對不起,我不願意你再去害其他人……」

  沈淮與沒有掙扎。

  他任憑母親用力掐著他的脖頸,直到沈從鶴聞聲趕來,才將瀕臨窒息的他成功解救。

  沈從鶴不會譴責白靜吟。

  就算白靜吟真的將他掐死,沈從鶴也未必會責備她。

  這就是沈淮與從那次事件中得到的清晰認知。

  沈從鶴確認了他沒事情之後,安撫了有些崩潰的白靜吟。

  在得知白靜吟崩潰的原因后,沈從鶴反倒是笑了一下。

  「這樣不好嗎?」

  沈從鶴柔聲問白靜吟,那聲音有些近乎瘋狂的冷靜,「從你腹中,出來和我一模一樣的孩子,有著你我骨血,完全像我的孩子……你不會感到高興嗎?」

  白靜吟哭泣著,連連後退,她臉頰上只有不斷往下落的淚珠兒。

  沈淮與不懂父母間詭異的氛圍,他只感覺兩人吵鬧。

  父母都像是野獸,都讓他感覺到陌生、可怖。

  從那之後,白靜吟開始疏遠沈淮與。

  她會控制不住地傷害他,忍不住拿東西燙傷他,掐他的胳膊。

  某天,沈從鶴出差,白靜吟將沈淮與鎖在供奉著佛龕的閣樓上。

  沒有人發現被鎖在閣樓上的沈從鶴,他不住地敲門,但沒有人回應。

  整整一天,沈淮與甚至進食過供奉的香,只因那聞起來過於美味。

  直到沈從鶴髮覺白靜吟真真切切在虐待他時,才終於將兩人短暫分開。

  沈淮與被送到舅舅家,跟隨舅舅家的孩子一同吃飯、學習。

  年歲漸長,他也終於明白自己為何不受母親喜愛。

  沈從鶴為了強行留住白靜吟,讓她受孕,誕下有著兩人血緣的孩子。

  沈淮與就是為了這麼一個自私的目的而降生的。

  等他年歲稍長,閱讀過的書多一些,看過的東西多一些……沈淮與也終於明白,為何母親會對父親抱有那樣大的敵意。

  倘若是他,他也會厭惡這樣強迫自己的人。

  白靜吟被父親困住了。

  而沈淮與就是那個困住她的繩索之一。

  沈淮與沒有怨恨過白靜吟,在很長一段時間中,他甚至會認為被責罰是他的罪有應得。

  電視劇和書上都這麼講,父債子償。

  他是父親的罪孽,是父親的共犯。

  但他……

  在年歲尚小的時候,也曾經渴望過來自母親的關注。

  沈淮與已經記不起母親擁抱他是什麼感覺。

  多麼諷刺啊,但這的確是事實。

  沈淮與冷眼看著父母親之間的爭執和融合,無論白靜吟發多大的脾氣,沖著父親如何發泄,沈從鶴都不會鬆開她。

  同樣的,任憑沈從鶴如何索取,白靜吟也不會走出這個困住她的牢籠。

  兩人也並非一直這樣別彆扭扭地生活,在他單薄的記憶中,也曾有過父母溫柔相擁的時候,只是隨著白靜吟初戀意外過世后,他們倆的關係才迅速惡化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沈淮與坐在地毯上,面無表情地掀開一頁書。

  全然不管隔壁房間隱隱約約傳來的聲音。

  他在這種情況下讀了初中,高中。

  身邊人不是沒有戀愛的,唯獨沈淮與心無旁騖,專心讀書。

  好友沈歲和曾問他為何不談戀愛,沈淮與低頭掀開書:「沒興趣。」

  他的世界沒有美醜,甚至沒有性別之分。

  人不可能對線條產生什麼興趣,難道還有人會愛上紙片人不成?

  沈歲和笑了:「也是。」

  兩個人都姓沈,往上數幾代是一家人,雖然有輩分差距,但這並不影響兩人結交為好朋友。

  沈歲和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沈淮與的視力問題,這不是什麼秘密。

  沈歲和低頭凝視著自己的雙手,忽然說:「淮與。」

  「嗯?」

  「那你以後怎麼辦?」

  沈歲和問他,「以後選擇獨身?」

  沈淮與沒有回答他。

  他刷刷刷地在試卷上寫自己名字,不咸不淡:「你不也是只想著妹妹,不想戀愛么?」

  沈歲和愣了愣,沒有笑,轉過臉,眼底濃暗沉寂:「你說的對。」

  沈歲和家境困難,不得不將妹妹送給舅舅撫養……沈淮與知道沈歲和有多寶貴這個妹妹,也知道沈歲和為此有多痛苦。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不是所有人腦子裡只想著繁衍,」沈淮與翻開書,微怔,「一個人也挺好。」

  沈淮與見識過父母的「愛情」,他不願自己也縱身於這種不理智中。

  太過於可怕。

  那時候的沈淮與想,倘若世上真有能讓他看清的人,那他寧願對方不要出現在自己生命中。

  他無法保證,自己會不會重蹈父親的覆轍。

  高一那年,白靜吟晚上睡不著,請了一男教師為她朗讀詩歌。

  雖然兩人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沈從鶴無法容忍這種行為,盛怒地提前返家,和白靜吟爆發了一陣劇烈的爭吵。

  次日清晨,白靜吟因為腹痛難忍被緊急送到醫院,沈淮與陪伴著父母一同前去,在走廊上安靜地等著。

  他背依靠著牆,正出神地思考數學題目時,瞧見一家三口往這邊來,那女孩包的嚴嚴實實,像是粽子。

  沈淮與只覺著好笑。

  大夏天的,不熱么?

  只看了眼,沈從鶴扶著白靜吟從檢查室中出來。

  令人意外的是,父親竟然和這一家三口認識,他們寒暄的時候,這粽子般的小傢伙就湊上來,脆生生地過來「搭訕」。

  說搭訕或許有些不對勁,但這個孩子的的確確對他充滿了好奇,嘰嘰喳喳地問東問西。

  沈淮與不喜歡小孩子。

  但這個粽子一樣的小傢伙也不惹人討厭。

  臨走前,沈淮與給了她一顆龍蝦酥。

  這龍蝦酥還是沈歲和帶給他的,不過沈淮與不喜吃甜食,心想著小孩子都愛吃糖,才順手遞給這個小粽子。

  小粽子裹的太過於嚴密,以至於那時候的沈淮與完全沒有意識到,在墨鏡和絲巾下面,裹著的是他的那個「唯一」。

  ……

  午後的風涓涓細細,小可頌跟著鄧老先生在主卧里,認真聽鄧老先生給她講智取威虎山的故事。

  而杜明茶趴在床上,聽沈淮與慢慢地講完這一段往事。

  杜明茶苦惱極了:「我怎麼不知道?」

  「你小時候那腦袋和核桃仁差不多,哪裡能記得住這些?」

  沈淮與笑著勾了勾她鼻子,「怎麼?

  還有些遺憾?」

  杜明茶沒說話,她認真想了想,終於忍不住,直接爬起來,半跪坐著,問沈淮與:「問你一下嗷,要是你當初知道能看清我的話……你會怎麼做?」

  沈淮與漫不經心地唔了一聲。

  微微沉思片刻,他說:「我不確定。」

  杜明茶麵對面側躺在他懷抱中,額頭貼著襯衫,手下是他溫熱的胸膛:「什麼叫不確定?」

  她很好奇,好奇沈淮與會不會有其他想法。

  「或許會說服父親,讓叔叔和嬸嬸留在帝都,」沈淮與說,「不過更可能留下叔叔嬸嬸的手機號碼,經常去j市看你。」

  杜明茶:「嗯?」

  「你那時候還只是個孩子啊,」沈淮與莫可奈何地輕嘆,「明茶,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對你欲罷不能。」

  他聲線低沉,說起來情話,簡直要了杜明茶的命。

  她嗚嗚兩聲,一頭扎到沈淮與胸膛中,蹭了幾下,才小小聲說:「你說話真的好好聽。」

  沈淮與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撫:「睡吧,我去看看爺爺。」

  杜明茶前幾天實在是太累了,有著他輕輕拍著北背部,很快陷入甜甜的夢鄉。

  沈淮與耐心地等她熟睡之後,才輕手輕腳離開,去看小可頌和鄧老先生。

  鄧老先生和小可頌正在玩最傳統的翻花繩,他手指粗糙,布滿皺紋,翻起花繩也不靈活,小可頌咯咯咯地笑著,不厭其煩地翻著花樣,和太爺爺開心地聊天。

  沈淮與沒有打擾這祖孫,悄然退了出來。

  明茶就是嘴硬心軟,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也具備著鄧老先生這一特質。

  先前祖孫之間的隔閡橫下,兩個驕傲的人都不會直接表達對對方的那份親情,杜明茶雖然嘴上不說,但心底仍舊珍視爺爺。

  畢竟是她現如今唯一的長輩了。

  現如今,鄧老先生的心臟還好,一直堅持服藥,沒有大問題。

  至於他這個腦子不太清醒的病……

  生老病死,衰老是誰都無法避開的一件事。

  沈淮與願意盡自己所能給予老先生提供幫助,也能夠令杜明茶毫無後顧之憂的工作。

  他再度看了眼房間中的鄧老先生和小可頌,耳側聽老人家又叫「明茶」。

  沈淮與垂眼。

  對於老人家來說,或許這樣也更好。

  他的記憶停留在鄧扶林去世前的那段時光。

  鄧扶林和杜婉玲還在人世,孫女杜明茶原諒了他,他們達成和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沈淮與重新回到卧室,凝視著躺在床上的杜明茶。

  她已經陷入甜睡中,手指捏著被角。

  沈淮與閉上眼睛,按了按太陽穴。

  無論與她生活多少次,無論與她做多少次,無論她生病亦或者不適。

  在沈淮與眼中,杜明茶永遠都是光彩熠熠、閃耀著美麗的光芒。

  恰如初見。

  ……

  沈淮與一直沒有告訴杜明茶。

  在遇到她之前,他所看到的面孔是如何的單薄。

  讀書時倒還好,沒有太過於複雜的利益糾葛,沈淮與一直隱瞞著自己臉盲這件事。

  他可以通過其他的方式來辨認人,比如他們身上的氣味,比如那些線條的形狀和位置,再比如聲音。

  這讓他在黑暗中也能夠有清晰地辨認出人,別人只當沈淮與是過目不忘,但沒有人知道,他全靠「不忘」兩個字。

  沈從鶴於事業上頗有野心,只可惜身體查出癌症。

  那段時間他忙碌異常,以至於一整年都沒有體檢,次年拿到體檢報告時,已經轉為中期。

  沈從鶴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他冷靜到像被診治出癌症的人不是自己,在同醫生簡單交談過後,也沒說什麼。

  從他確診后,沈淮與就成了他的重點栽培對象。

  旁人都說父子情深,唯獨沈淮與明白,父親不過是要他承擔起責任。

  整個家族的責任,以及,照顧白靜吟的責任。

  從始至終,沈淮與從父親口中,都沒有聽過「愛」這個字眼。

  只是在沈從鶴彌留之際,他才和沈淮與徹夜長談。

  那時候沈從鶴已經很虛弱了,疾病和疼痛讓他格外消瘦,他躺在卧室中,以雖然低但仍舊威嚴的聲音告誡沈淮與。

  「不要像我,不要再做另一個我,」沈從鶴說,「我對不起靜吟。」

  「淮與……你有沒有孩子不重要,不要為了繁衍後代而去選擇不愛的人結婚。」

  當時沈淮與已經在公司歷練了一段時間,他坐在父親床側,安靜聽沈從鶴說完之後,只問他:「父親,如果您能重新選一次,還會強迫我母親嗎?」

  沈從鶴閉著眼睛,聲音沉沉。

  「會,」沈從鶴說,「你以後會明白。」

  那時候的沈淮與只覺著父親可憐。

  在這種事情上沉淪如此,竟然連自己的尊嚴都丟掉了。

  沈淮與想,自己絕不會像父親一樣,被視覺神經所困擾,絕不會為了一張臉而瘋魔如此。

  平時應酬交際,他不會接受美人。

  並非視線受阻,即使能看清楚臉,沈淮與也不是那種縱情聲色的性格。

  直到遇見杜明茶,那驚鴻一瞥。

  那日炎炎,沈淮與受好友邀約參加一開業典禮。

  新開的商場,人流量頗大,人來人往,沈淮與漠然注視著那些人,漫不經心地聽著身側人的寒暄。

  他倚著欄杆,瞧見不遠處有個笨拙的、穿著玩偶服裝的工作人員,在艱難地發著傳單。

  人太多了,那玩偶服又笨重,頭套也大,她被撞的後退幾步,瞧著有些狼狽。

  沈淮與瞧著她可憐,卻也沒做什麼。

  這世界上的可憐人多的是,他並非聖父。

  直到晚上歸家,沈淮與看到好友發來的照片——

  人那樣多,擠擠壓壓在照片上,而他一眼就看到摘了頭套、身穿玩偶服的那個「笨」工作人員。

  像素模糊,但沈淮與卻瞧見她的五官。

  清清楚楚,猶似夢中來。

  沈淮與險些打翻茶盞,他心臟狂跳,但也清楚地意識到那並非心動,只是久盲之人乍見光明的欣喜。

  無關風月。

  愛本就不會因為臉而起。

  沈淮與讓人立刻去找那個女孩的消息,卻無功而返——那女孩特別謹慎,拿了現錢就走,留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都是假的。

  沈淮與自然心有遺憾。

  直到這時候,他仍未想過自己會和某人攜手一生。

  表妹顧迤邐有個非婚子,小名顧樂樂,聰明伶俐,沈淮與認他做了乾兒子。

  倘若自己當真獨身一生,那麼樂樂就會是他的繼承人。

  當接到顧迤邐委託、照顧樂樂的時候,沈淮與還未想過,自己會因為樂樂而遇到杜明茶。

  沈淮與早就知道沈少寒的「婚約」來了,他也隱約聽說過鄧家的事情。

  不過沈家大房和二房平時隔得遠,沈淮與也不會去對小輩的事情多加關注。

  沈淮與千算萬算,沒有算到,自己竟會看清杜明茶的臉。

  那日他從午睡中醒來,聽得女孩輕輕腳步聲,睜開眼睛,入眼就是她泛著水光的一雙眼睛。

  沈淮與驚坐起。

  他壓著內心的激動,準備與她交談前,聽到她的自我介紹。

  杜明茶。

  沈淮與只覺這名字熟悉,細細思索,醒過神來。

  啊,明茶啊。

  是沈少寒的未婚妻。

  這個認知令沈淮與血液迅速冷卻。

  他只聽說杜明茶對沈少寒一往情深,其他一概不知。

  小輩妻,又是兩個年歲正好的年輕人。

  沈淮與剋制著自己,冷靜與她交流。

  為了避免重走父親老路,沈淮與避免與她的過多接觸,他沒有讓人繼續調查杜明茶,想將她劃分到「禁區」中。

  對於沈淮與來說,那時候的杜明茶的確是不可觸碰的禁區。

  父親強行搶掠母親,導致一生怨偶,直到父親去世,兩人都無法和解。

  沈淮與認為自己不會被視線所迷,更不會犯下如此大錯。

  但杜明茶,卻一次又一次地,撞到他面前。

  沈淮與去見學校見朋友,被她叫住。

  杜明茶渾然不知自己在他眼中有多特殊,笑盈盈地遞上來巧克力:「……送您的。」

  她那目光,明顯寫著不舍。

  像遞給他的不是巧克力,而是金子。

  這點矛盾引起沈淮與的興趣,他忽然發現,這孩子並不像他起初所想,並不是那種乖巧軟糯的性格。

  沈淮與偏巧,就喜歡她這種與眾不同的小心思和小聰明。

  無論是在書房中,她胡說八道的一番彩虹屁;

  還是在後面,她肚子餓的咕嚕嚕地叫個不停,還會面不改色地和顧樂樂說是他的幻聽;

  ……

  她並非沈淮與一開始所想象中的羸弱不堪,也不是嬌寵中長大的任性小姐。

  更似生活在林中的鳥兒,有著堅韌的翅膀和清麗的歌喉,有著自己的一套生活法則。

  不偏不倚,這麼些的小聰明加起來,恰恰好,撞到他的心坎上。

  沈淮與喜愛她的活力,並不自覺淪陷。

  剋制不住。

  沈淮與剋制不住地想要靠近她。

  一開始只是憐憫她肚子飢餓,送她些糕點;再往後,也是出於同情,給她介紹兼職。

  但被這個還沒入社會的傻姑娘拒絕了。

  沈淮與讚賞她無畏的勇氣和活力,在接到她求救電話時,才會那樣急匆匆地過去。

  助理後來曾戲稱,說沈淮與那時候簡直像著了魔。

  沈淮與嗤之以鼻,直到看到鏡中自己,才意識到自己臉色有多難看。

  那些人拍攝的杜明茶照片,沈淮與準備刪除掉。

  這些都是女孩子家的隱私,她或許也不希望被人看到。

  理智這樣告訴他,但一絲難以察覺的貪念和獨佔欲讓沈淮與要來相機。

  他要自己刪。

  在即將刪除的時候,沈淮與清楚地看到了杜明茶的臉。

  他唯一能看清的臉。

  如此耀眼,如此奪目,奪目到令他失神。

  在那瞬間,沈淮與終於無法抑制自己的貪念,他捧著相機,冷靜地意識到,自己栽了。

  栽的十分徹底。

  倘若一開始堅持遠離,他必定能不受皮相困擾;但這麼幾天接觸下來,杜明茶的行事風格和脾氣又如此對他胃口。

  ……

  沈淮與並不知道,沈從鶴在初次見到白靜吟時,有著怎樣的心理活動。

  沈淮與只知道自己的世界猶如盤古開天闢地,豁開一道明亮光芒。

  猶如春風喚醒沉寂大地,又似柔軟春草細芽衝破凍土。

  冰封不再,冷雲遊離,翠鳥歸,萬物生。

  沈淮與能感受到情感在超越理智,但他無法阻止。

  正如他無法繼續阻止靠近杜明茶,在她失去禮服時伸出援手,予以幫助。

  在舞蹈節目被鄧斯玉舉報的時候,沈淮與隱晦將舉報人名字告知導員;

  他知道鄧斯玉刻意弄丟衣服,立刻找江玉棋要了他的一些畫稿,要工廠徹夜趕工加班,只為了給杜明茶一個驚喜;

  ……

  前方就是萬丈深淵,沈淮與清醒地往下跳。

  他知道愛上杜明茶會有什麼後果,也很清楚自己會因此背負怎樣的指責和辱罵。

  沈家的家訓,父親的遺言,家族的名聲……

  以上,沈淮與統統不在乎。

  這些身外之物,生帶不來死帶不走,沈淮與唯一需要剋制的,是對她日益蓬勃的愛意萌芽。

  他要耐心。

  耐心等她愛上自己,耐心等她接受。

  如獵人下餌,沈淮與一步一步丟著蜜糖,引她接近自己,引她靠近。

  他懷揣著如此謹慎而卑劣的愛,仔細照顧她,等她如小鹿般闖入他布滿陷阱的叢林,等她踏破外面芳草繁花,等她見識他所藏起的黑暗面。

  沈淮與希望她看清自己,又如此懼怕她真的看清。

  ……

  沈淮與脫去外衣,輕手輕腳,躺在杜明茶旁側。

  她感受到熱源,自動靠近過來,小聲哼:「淮與……」

  「我在,」沈淮與說,「好好休息,我不走。」

  杜明茶抱住他的胳膊。

  沈淮與仔細撫摸著她的頭髮,瞧著懷中人恬靜的睡顏。

  心臟安定。

  ——明茶。

  ——你可知曉。

  ——我看向你的每一次目光,從來都不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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