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虛妄
金殿裏,隻有一對父女:父親高坐王位上,支著手撐著虛浮的腦袋,另隻手捏著一串佛珠;女兒站在底下地毯上,低著腦袋站著,雙肩不時抽動。
“為何?”她抬頭看向自己的父親,語帶哭音,卻不能讓麵前人有一絲動容。
“晚了,孤有些乏,你先退下吧。”越王一甩袍袖,有些煩躁地道。
“還請父皇收回成命。”三公主並不答應,牙齒咬著下唇,哽咽地拒絕。
“怎麽,你不樂意我將你送入欒陽皇宮?”越王的聲音依舊冷淡,“我許了你一個天下最好的人家,你怎不知感恩?”
“我已經聽話了十多年,無論怎樣父皇都不滿意,如今終於要把我趕走了麽。”她說罷,看到越王的臉色越發難看,屈膝跪了下去,話語卻更不加收斂,“我之前就明白,聽話和叛逆並無區別,那又何必再聽?父皇用一個厭憎的女兒換得實在的好處,當真是高明。”
“大膽!”越王將手上佛珠一扔,珠子散了一地,滾落在三公主周圍。
他怒火中燒地看著下方這位忤逆的女子,那眼神並不像在看自己的兒女,而是滿懷厭惡,仿佛站在底下的是自己的仇人。“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出嫁之日便是你母親忌辰那日,你好好準備準備吧。”
他轉身便走,也懶得看三公主眼中陡然失去的神采,耳中不停傳來三公主越來越無感情,越發縹緲的“請父皇收回成命”,直到走回內室,一腳踢翻一旁擺放的瓷器,驚得侍奉的太監宮女跪下不住磕頭。
“收回成命.……”三公主喃喃自語著,從不久前的回憶中清醒,冷笑一聲,朗聲呼喚宮門口正在玩樂的苗伶,“阿伶,你過來一下。”
苗伶見她喊自己,收回手中的紙鳶,小跑著跑到她近前,笑著道:“什麽事啊,清漪姐姐?“
“幫姐姐一個小忙。”她溫和道,湊過去在苗伶耳邊細細吩咐了一會才收回。
“好啊好啊,我最擅長這事了。”苗伶高興地開口,為自己能幫上清漪姐姐感到由衷的欣喜,四下張望道,“那她到了麽?”
“到了。”三公主輕聲說,往身後屏風看去,一個纖細苗條的影子出現在那裏,接著往她們這而來,露出紀鳳巡有些迷惑的麵孔。
“三公主,我是來向你告別的,已經打擾很久了,我也該回去了。”紀鳳巡欠身施禮,心頭迷惑更多。
自己怎麽就鬼使神差地答應三公主在拾草堂作客了?還待了這麽久。
“不妨事,有人來陪我,我高興還來不及,怎會怪你叨擾。”三公主這般說,讓紀鳳巡更是迷惑:自己明明隻見了這位三公主兩麵,開始和現在,她怎麽這般說呢?迷惑間,卻見三公主已到了麵前。
“妹妹思家心切,要走我當然不該留你,不過我有一事還需妹妹幫忙。”
“三公主有何事需我這民女?”紀鳳巡問道,本想推辭,內心忽然抖動一下,嘴裏說出不同的意思,“要是我能幫上忙,自當竭盡全力。” ……
黃皆一回紀府,便埋首進自己的住處內,修煉起從三公主處尋得的冊子。紀府對他的態度依然冷淡,除每天給他送飯外,便將他拋到一邊;不過那些殺手倒是沒在出現,設局的人似乎發覺他不好對付,把他給遺忘了。在他修煉期間,隻有紀夫人來找過幾次,詢問他追尋自己女兒的進展,黃皆知這婦人可憐,麵上卻不好表露什麽,隻用些安慰話語敷衍著她,她每次匆匆而來,沮喪而回,黃皆看著,隻能於內心保證殺死董鱗後立刻尋回紀鳳巡。
除這些插曲外,剩下的都是平靜了,黃皆樂見於此,終日徘徊於體內那條河道,抬頭測看頭頂天穹裂口處透露的星空,默念《清風引神訣》的口訣心法,剛剛默念前頭一句,那星空處便灑下一抹光華,引動那股穿透身體的劇痛。一開始他很難堅持,修煉片刻就要花更長時間調養休憩,歎息神念確隻有靈府境才可修煉,即使自己陰差陽錯間窺得一貌,也全無一用。一直到一日他突發奇想,念引神訣時也運起無間,才有了轉機:那星光灑落時,水球引動,張開裂縫,將那些星光完全吞噬,疼痛也因此輕了許多。黃皆心中大喜,立刻便念下句,凝神修煉,頭頂蒼穹隨他的修煉緩慢地張開更多,展露更多的星辰。
日子在重複的枯燥中過去,轉眼,便到了約定之日。
早晨,住處的門打開,黃皆邁步走出,手伸向外頭的蒙蒙細雨,轉臉對裏頭半睡半醒的雀爺開口:“你就在這待著,要是我今日未回,便自己離開吧。”
“哦,那你小心。”雀爺疲倦地回道,翅膀一縮,又趴了回去。
真夠無情的。黃皆心中閃過此念,腳步不停,往府門去,路上碰上紀夫人,她顯然已經等候許久了,肩上的衣著已經完全濕透,聽到他到來的腳步聲,忙不迭地走到黃皆麵前,摩挲著手指,口中也不說話。
“紀夫人且安心,若一切順利,今日之後,紀小姐自然會跟您母女團聚。”黃皆知曉她的願望,開口道。
“真的?”紀夫人抬起頭,看見黃皆點頭,語氣裏露出感激,“那便謝謝公子了。”
“感激的話還是等你們母女團聚之後再說吧。”黃皆重邁腳步經過她身邊,越走越遠。
紀夫人在身後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於門口,臉上一抹冷漠神色掠過,又換回一臉的擔憂與慌張,回身麵向走來的“老爺”。
“夫人,大早上的,你怎站在這?”溫醇的男聲越來越近。
“老爺,鳳兒已經失蹤很久了,我站在這,希望她回來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就是我。”她泫然欲泣。
“哎。”那“老爺”歎了口氣,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頭,寬慰道,“你也別太擔心了,已經報給官府差人去找了,不過這幾日因公主出嫁的事,晶鱗裏的差役差不多都被調走了,等過了今日吧。”
紀夫人心中滿是嫌惡與不自在,手指卻摸上了“老爺”的手背,感激道:“老爺這幾日操心了。”
“她也是我的孩子,為她操心是應該的。”“老爺”勸道,“夫人,你急也沒用,外頭天寒,還是回去歇息吧,不然鳳兒回來,看見娘親病了也會傷心的。”
“嗯。”她輕聲道,似乎被勸動了,與“老爺”並肩,慢慢往住處回了。
……
晶鱗城張燈結彩,家家戶戶都掛上了紅燈籠,各家的人聚攏在河岸邊,探著腦袋,看著南梁河上長長的船隊從眼前經過。
黃皆從人群的縫隙看了眼河道船隊,拉住一個趕來看熱鬧的人,客氣問道:“請問,今天怎麽如此熱鬧,可是有什麽喜事?”
“新來南越的吧。”那行人對突然被拉住很不滿意,看了看這個孤陋寡聞的人,語氣鄙視,“本國三公主今日出嫁也不知道?”
今日?黃皆手上一鬆,讓那行人掙脫開。
他愣愣地又瞧了眼河上船隊,發呆了一會,重往那寒露山方向走去。密集的人群逐漸稀疏,最後那道路便隻剩下零星幾個。
到了山腳下,他看到了那塊刻著山名的石碑以及坐在石碑上百無聊聊的熟悉身影。
“你怎在這裏?”他疑問道,語氣裏有絲驚喜,“你今日不是出嫁麽?”
“你很希望我出嫁麽?”三公主挑起頭頂的麵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多個幫手總是好的。”黃皆淡然道。
“那不就好了。”三公主從石碑跳下,往山路上走,“走吧,守靈最後一日,送我那舅舅一程。”
行了幾步,卻沒聽見身後人跟上,回頭看向黃皆,見他立在原處,麵色陰晴不定。
“若你在此處,那在船隊中的是?”
三公主嘴角一勾,道:“你猜呢?”
刹那間,黃皆便到了她麵前,手指拉起她胸前便衣衣領。而三公主的麵目也冷了下去。
“我說過,如果殺不了他,我不會放過你。”
她慢慢把黃皆手指掰開,撫了撫發皺的衣服,湊上前挽住黃皆的手臂,麵色化成柔媚,道:“別擔心,我沒忘記我們的約定。”
她拉著黃皆的手臂,一步步往山上走去。
寒露山並不高,嚴苛點說甚至不能叫做山,隻是一個丘陵地貌中的土堆。而三公主母妃的衣冠塚也不在山頂,所以很快兩人便到了目的地,見到了那塊墓碑還有正盤坐在墓碑前的董鱗。
“虛偽。”三公主輕蔑一句,鬆開挽著黃皆的手,抽出腰間彎刀,緩步走向董鱗。
“舅舅,清漪今日來跟你送別了。”她的話語間滿是仇恨,走到如老僧入定的董鱗身後,手中彎刀掠起光華,狠狠劈落。
刀鋒陷進董鱗的腦袋,卻似陷入一片水霧般,沒有一絲鮮血流出。董鱗睜開眼睛,欣慰地說道:“你今日大婚,難得還想得到我。”
“不止是今日,從那日後的每時每刻,我可是日夜都想著舅舅呢。”三公主笑著說道,臉上並無意外。
“你如此有孝心,倒是感動我了。”說著,董鱗抬起兩指,一道劍光從兩指間飛射而出,在黃皆脫口而出的“小心。”兩字中,刺穿了三公主的麵頰。三公主麵色一僵,隨後化為一團水霧,濺落在地,身影重新在黃皆身前凝聚,吐出兩口鮮血,急退到他身邊。
“你果然已大不如前。”三公主嘴角流血,臉上卻並無多少痛苦,看著慢慢從墓碑邊站起轉身的董鱗,放聲長笑。
“對啊,你十年如一日,每天給我下藥,我有多少功力都得廢了。”董鱗平淡開口,隨後也不理她戛然而止的笑聲,轉頭看向麵色凝重的黃皆,“這位公子,我送你的禮你可還喜歡?”
“謝過董大人了,今日便是來還禮的。”黃皆抽出黃泉,回了一句,在原地留下一串殘影,衝向董鱗。
他一動,電光於四周浮現,纏繞在他身軀之上,轉瞬便凝成一副紫金盔甲,將他襯得如同一位威風凜凜的神將。
“不急。”董鱗輕聲道,左右手掌間,紛亂的雨點聚集成兩把長劍,迎向黃皆,片刻便與那裹著金光的黃泉碰撞幾回。
黃皆的刀法偏重迅疾,每一下揮砍遞刺之間的間隔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即使這樣也無法沾到董鱗身上。董鱗身法靈活,並用一劍用作防禦,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襠下了黃皆的每次攻擊,在那電光將纏繞時飛速避開,而另一劍則會在這時出手,逼迫黃皆防禦。一來一往間,反而是黃皆身上多了幾處傷口。
“你還沒明白啊。”董鱗側過身,讓黃皆的刀滑過他的腋下,輕歎道。另一劍翻轉向後遞,刺向正凝聚出身影準備偷襲的三公主。
黃皆心中一緊,雷光更甚,動作又快一分,欺身而入,另一手掌捏住董鱗肩部,讓紫金電光聚向他身,令他動作稍微一滯,三公主的彎刀也刺進了董鱗胸口。
“不要太勉強了。”董鱗笑著說道,也不看穿胸而過的刀鋒,口中無聲說了句話。
他的身體陡然散發白光,刹那間便蓋過了黃皆身上的光華,在兩人還未反應過來以前就吞噬了兩人。
黃皆視線內充斥著漫天的潔白,許久之後才漸漸消退,他閉眼恢複了一下,重新睜開眼,麵前卻變了景色:他不在寒露山,而是站在一片雷聲轟鳴,暴雨傾盆的天色下,站在一座宮殿門口,而身邊,站著一位女童。
“你是?”他問道。
“虛境果然詭異,我竟然回了這裏。”那女童站起身,冷淡道。
“你是三公主?”黃皆一怔,不明白三公主怎會變成了女童。
“莫說廢話。”三公主抬頭看他,那張可愛的女童麵容帶著冷漠,看上去分外詭異,“我們應該已經進了董鱗的虛境,我未修神念,自然是這副模樣,倒是你.……”
她細細打量片刻,有些驚訝,正要問黃皆未入靈府怎能修神念,卻被一個聲音打斷。
“父皇!父皇!”一個她再也熟悉不過的聲音笑著從遠處跑到了兩人麵前。
那就是她自己,還是孩童時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