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第一次見到暖心的時候,是莫涵山的十七歲。


  彼時的他是一個有些瘦伶伶、麵色蒼白、患有嚴重憂鬱症的少年。


  他總是沒有辦法安穩地入睡,總覺得麵前的一切都是紅色的,紅色的,紅色的樹,紅色的水……


  他從噩夢中一遍一遍地醒來,痛苦扼住了他的咽喉,呼喊不出——因為他目睹淋弟被淹死的全部過程。


  弟弟比莫涵山七歲,他出生的時候莫涵山已經是個半大的孩子,對弟弟的降生既驚奇又歡悅,常常看著這個人兒就愛不釋手。


  若是父母忙的時候他會主動照看弟弟,吃喝拉撒全都照料得妥妥帖帖,而弟弟學會的第一個詞是“哥哥”。就連父母也會詫異,兩兄弟完全不會爭執,有好吃的好玩的莫涵山全讓給弟弟,每每放學總是一路飛奔回家,而那時弟弟已經趴在陽台上朝樓下張望,看到哥哥就脆脆地喊了起來。


  莫涵山看書寫作業的時候,弟弟在一旁偏著頭畫畫;莫涵山在玩遊戲的時候,弟弟也在一邊看得津津有味;莫涵山在被父母批評的時候,弟弟就會淚眼汪汪地看著父母,讓他們不忍再責備哥哥……


  弟弟就是莫涵山身後的尾巴,不管他什麽他都篤信不疑,他們這樣要好,父母也很欣慰,可是所有的燦爛陽光都停留在弟弟八歲那年。


  梅雨季節,護城河漲水不少,水沒過岸邊的台階,看著是風平浪靜的樣子。莫涵山帶著弟弟去河邊玩,一身汗濕的時候他踩著台階去洗手洗腳,沒想到身邊的弟弟卻一腳踏空踩了下去。他抬手去抓沒有撈住,眼睜睜看著弟弟被昏黃的河水一把推走。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撲進了河裏,可明明自己也不會遊泳,浮浮沉沉之間隻看到弟弟越來越遠。


  他被旁人救了起來,而弟弟卻在河的下遊被找到。


  那些日子,他在驚懼和自責之間沉淪,沉默,壓抑,痛苦得不能自已的時候便拿頭“咚咚”地撞牆,可是不疼。當心裏的痛超過身體的痛時,那些皮綻肉開的苦楚根本算不得什麽。


  父母心翼翼地照顧著他,他們沒有責備他,亦也沒有再去提起弟弟,搬家換房,他們竭力地嗬護著這唯一的兒子,想要藏起關於弟弟的一切,卻隻是讓莫涵山的情緒更加壓抑。


  他失眠,做噩夢,情緒低落,甚至連學校也不能去,他在教室裏用鉛筆戳自己的掌心時,總讓旁人駭然不止。後來父母便帶他去看心理醫生,也就是在那裏他見到了暖心。


  他每個星期有一個下午去醫生那裏,她從醫生的診室裏出來,他就走進醫生的診室。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之間都未有過交談,她輕飄飄地從他麵前過去的時候,他們的眼神會輕輕地碰觸一下。他懂這個眼神,和他一樣,無奈,悲傷,迷茫。


  暖心戴著黑框的眼鏡,瘦得皮包骨頭,臉色蒼白得連毛細血管也可見到,唇抿得很緊很嚴實,背影就如螻蟻又薄又輕。


  他曾經猜想過在她的生命裏發生了怎樣可怖的事讓她也變成了同齡中的異類,但心裏又因為她的出現而內心安穩一些——他們有著相同顏色的青春,不管她發生了什麽,他們都看得到彼茨孤獨。


  那莫涵山從診所裏出來的時候,看到暖心站在旁邊的麵包店門口,櫥窗裏是各種各樣漂亮的麵包,五月的光影在交錯裏有種時空倒流的感覺,很不真牽

  莫涵山想也沒想地走過去,他:“我請你吃吧。”


  她並沒有回頭,緩緩地:“好呀。”


  他們在台階上坐了好一會兒,各自手裏拿著麵包,暖心一直沒有吃,她對著麵包發呆,而他對著她發呆。空氣中斜切的一塊陰影裏,她的眼睛像兩滴墜落在空氣中的陽光,幹淨剔透。


  他們就那樣靜靜地坐著,陽光在他們身後拖出兩個孤獨沉重的影子,好一會兒誰都沒有話,許久以後她終於輕聲地問:“你怎麽了?”

  莫涵山怔了一下:“抑鬱症。”


  “嚴重嗎?”


  他悶悶地“嗯”了一聲,又:“我總是想到死。”然後眼淚從他的眼眶裏洶湧而出,自從弟弟去世後,心裏的痛苦像寸草不生的鹽堿地,一片蒼茫茫的白,看不到邊際。他不知道怎麽麵對,更不知道怎樣處置,醒著的時候,睡著的時候,他總是仿若聽見弟弟大喊“哥哥”的聲音。


  微涼的時光裏,莫涵山開始對暖心起弟弟被河水吞沒的那個瞬間。很多他從來沒有跟心理醫生講過的話,他都告訴了暖心。


  其實,心理醫生每一次都試圖打動莫涵山,可是他知道,沒有人會理解他。


  直到看到暖心。


  他原本像一個深宵曠野獨行者,有著無盡的恐怯,但現在他有了夥伴。


  他哭的時候,暖心突然握住了他的手。那種灼熱感讓他震住,他抬眼望著她,正接住她溫和美好的笑容,她:“你怕蛇嗎?我很害怕蛇,我每晚都在想我的房間裏會不會有蛇,越是這樣想就越是害怕,其實根本就沒有蛇。”


  莫涵山明白她的意思,有時候越害怕就越無法麵對,隻要無視那些“蛇”,也就不會害怕了。這個方法真的很靈,每一次莫涵山在害怕恐慌的時候,都會在心裏暗示自己,那就是“蛇”。


  莫涵山的症狀好轉些後,他開始回學校上學。


  在學校裏他依然沉默憂鬱,總是獨來獨往。不過好歹他不再做那些傷害自己的事了,這讓父母鬆了一口氣,莫涵山知道每每他在父母麵前出現的時候,他們的心都是微微提著的。


  他們講的每一句話都要認真想一遍,對他的每一個微笑都要刻意地加濃,而他們也不再指責他。有時候默默地吃完飯,他離開桌邊站起來的時候,會那麽敏銳地察覺到父母交換一個“放心”的眼神,他心裏酸澀極了。


  在父母眼裏,莫涵山病情好轉是因為心理醫生,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些都是因為暖心的緣故。


  第一次聊過後,他們再在診所裏遇見的時候,會微微點點頭。有時候他見完心理醫生出來,會看到她在門口等著他。


  他從來不問她要去哪裏,就是跟著她,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


  她總是挑僻靜、陰涼的地方。即使走了很遠的距離她也不會回頭,就好像非常肯定他一定會在後麵跟著。


  走得很遠了,他才知道她帶他去的是一個舊書店或者音像店,又或者隻是去看看一簇開得繁茂的雛菊。


  他們有時候什麽都不用,她隻是把耳塞塞到他耳朵裏那就是他喜歡的歌,他也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那就是她所喜歡的書……


  那些時光,是莫涵山最平靜的時候。


  有一莫涵山突然想去暖心的學校看看。


  他知道她也是附近一所高中高二的學生,他騎著單車在她學校校門口等的時候,心髒的位置在撲通撲通地跳動。


  等了許久,他都沒有見到她出來,整個學校已經空寂了。


  他在想他是不是錯過了她,又或者她今沒有來念書,正在遲疑的時候看到她穿著白衫灰裙默默地走了出來。她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一瘸一拐的,手緊緊拽住書包的帶子,麵色蒼白極了。


  他心裏猛然一抽,趕緊上前:“你怎麽了?”


  見到他,暖心微微有些詫異,微微地笑了笑:“剛從樓梯上摔下來了。”


  “要緊嗎?”


  “挺疼,不過不要緊。”


  “我送你回家!”

  暖心點點頭,輕輕坐到他單車後座上的時候,手微微地攬住他的腰。他的身體頓了一下,然後跨上單車慢慢地駛進了夕陽裏。


  第二日莫涵山又去了暖心的學校,書包裏放著一瓶紅花油。他在校門口等的時候暖心是和另外一個女孩一起出來的,她對莫涵山介紹:“這是我的好朋友。”


  完顏婧婧大大方方地望著莫涵山微笑。


  怎麽呢?她很漂亮,是那種絢爛健康的美。跟她站在一起的暖心,就顯得更加蒼白單薄了。


  沒想到完顏婧婧會對莫涵山表白,在他們學校的校慶晚會結束時。


  那是暖心邀請莫涵山去看他們學校的晚會,然後他就看到了完顏婧婧,穿著蔓草一樣的紗裙,跳狂野的弗拉門戈舞,她的高跟鞋踩出有節奏的聲響,手腕揚起來像風,迅速地原地旋轉,裙子揚成了一朵花,把晚會推向了一個高潮。


  那麽多尖叫狂歡裏,暖心默默地:“喏,完顏婧婧是我們學校的校花。”


  莫涵山別過麵孔看著她,他溫柔而憂贍目光籠罩在她的身上,是的,暖心真的不算美,她蒼白,虛弱,笑容清淺,連話的語氣都是細細輕輕的調子,莫涵山卻一發不可收拾地喜歡著她。


  完顏婧婧從舞台上下來的時候,臉龐上全是暈紅,她對莫涵山:“要回去了嗎?一起吧。”


  “要回家嗎?你?”這句話莫涵山是對暖心的。


  暖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們先走吧,我晚點回去。”


  “那我等你。”


  “送我回家!”完顏婧婧的語氣像驕傲的公主。


  莫涵山沒有回答。


  “送我回家!”完顏婧婧已經有些惱怒。


  莫涵山依然沒有回答。


  “莫涵山,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喜歡你嗎?”


  “可是我喜歡的人是她。”莫涵山望了望暖心。


  原來就這樣輕易地了出來,其實當暖心把完顏婧婧介紹給他的時候,他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每一次當他想要送暖心回家的時候,她總是會扯上完顏婧婧,而今的晚會也是她故意讓他來看完顏婧婧的表演吧。還有,每個星期在心理醫生那裏的碰麵,她也變得越發沉默。


  她是打定主意要撮合他和完顏婧婧。


  在那個晚會之後莫涵山再也沒有在學校門口等到過暖心,也沒有再在心理醫生那裏遇見過她。完顏婧婧她轉校了,而他一直堅持在心理醫生那裏看了足足一年,在他之前換了另外一個病人,而在他之後也是別的病人,他試圖守了一整可她還是沒有出現,後來就不得不承認,暖心是不會再來看醫生了。


  莫涵山依然是父母所擔憂的兒子,孤僻沉默憂鬱內向。


  隻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開始把痛苦的感覺掩飾過去,麵對父母的時候,也多了體諒。


  隻是,他常常會想起暖心來,想起那個蒼白瘦弱的少女,她的後來會變成怎樣?


  大三那年的暑假,莫涵山打算坐火車去內蒙古,再從那裏到蒙古,然後去俄羅斯。


  火車是淩晨的,他蜷著身子在候車大廳的時候,就那麽直愣愣地看到了暖心。她依然瘦,穿著帆布衣,背著一個碩大的包,一看就是背包客的形象。他整個人都呆住了,想要喊出聲的時候,才發現嗓子哽住了,一種被命運約定俗成的感覺湧上了心裏。


  莫涵山站在暖心的麵前時,暖心愣了愣,然後就笑了。那笑容柔和地落在莫涵山的心裏,他握著手裏的火車票對她:“你去哪兒,我跟你走。”


  她還沒有出聲回答,旁邊就有了另外一個聲音,他穿著一件和暖心同色的帆布衣,身板很周正。


  “他是誰?”他問。


  暖心淡淡地:“朋友。”


  莫涵山的心就像在水裏遊泳,一段時間的憋氣後有了窒息的感覺。他想過他們會再遇見,卻沒有想過他們遇見的時候她的身邊已經有了別的男生。他心裏有著無助的嫉妒,卻把這種感覺封得滴水不漏。


  “那個時候為什麽突然轉校了?”這是他放在心裏很久的問題。


  “其實沒櫻”她淡淡地笑了笑。


  “可是我沒有在校門口等到過你。”


  “每次都是等你走了以後我才出學校。”


  “為什麽?”


  “因為完顏婧婧喜歡你。”


  驀地一聲響,有東西刺刺地紮進他心裏去。這便是拒絕了。


  “我們去秦嶺,你要去嗎?”她回答了他之前的問題。“還是算了。”他。


  他們就站在人聲鼎沸的火車站裏像故地遇見的舊友,簡單地談論著這些年的種種。


  暖心沒有上大學,在家裏待了兩年後開始往外麵跑,給雜誌拍一些照片寫一些文來賺取生活費。


  而他在一所全國排名不錯的綜合院校裏,像最普通的大學生一樣,念書學習,打籃球和玩遊戲,讓日子一頁一頁地翻過去。隻是午夜醒轉的時候,他會想起十七歲的那個夏日,他從長椅上站起來往醫生診療室走進去時,遇見的那個蒼白沉默的少女。


  她問:“那些蛇還會來嚇你嗎?我在印度學了禪修,當你隻是觀察自己的時候,你就會正視你心裏那些不為人知的地方。”


  他的眼淚差點掉出來,為她細微敏銳的觀察。


  現在的他看上去樣子一定不好,胡楂密布,眼角泛青,麵色困頓惆悵——為什麽會想坐火車繞來繞去地走,那是因為他失戀了,他的女朋友跟他的朋友在一起了,他成了一個笑柄,自尊心本來又薄又脆,這下隻想遠走他鄉,逃得遠遠的。不是那麽喜歡的女孩,隻是因為她有很亮的眼睛,像暖心,對,像記憶裏暖心的眼睛。


  遇到暖心,他明白了,這麽多年他依然還是那個羸弱的少年。


  他在痛苦裏總是無法自持,而她卻可以讓他的心安穩下來。


  那個男生對暖心,到時間要進站了。暖心衝莫涵山笑笑,背起了她的背包。人潮洶湧裏他的心難掩著不舍,隔著很遠的距離他才想起他沒有告訴她聯係方式,倉促地從包裏撕了一張紙,寫上自己的電話和地址,手揚起來大聲地喊:“暖心,暖心!”


  她聽見了,擠過人群想要過來,而他竭力地想要擠過去。


  兩個人就像被兩股力量拉扯著,遲遲地不能靠近,隻是在人群中急灼倉皇。


  終於。終於他們走到了彼茨麵前,他把字條放進她的掌心裏:“給我打電話!”


  她笑著點點頭。


  暖心打來電話的時候,已經是那一年的冬了,她她在大理,覺得景色挺好問他要不要去。他拎了幾件衣服就去了大理。他到的時候她來車站接,她穿著一件黃色的羽絨服裹著白色的圍巾,風呼呼地吹,她的長發飄了起來,著實很美。


  他們騎著自行車去沱江,她在前麵,他在後麵。就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些個下午,他就是跟著她,從來不去問要到哪裏。


  她望著他笑:“莫涵山,給你打電話的那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突然就想起了你,想看看你好不好。”


  她的眼神煙波浩渺,他抬起手來想摟摟她,可到底還是沒有勇氣。


  夜裏他們睡在一張床上,中間卻隔著一段距離。清涼的月色灑得滿屋都是,他聽到她淺淺的呼吸,覺得昏沉的幸福。


  PS:一篇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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