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巫蠱(3)
在我被宦官們圍攏在中間、平緩地從瓊宮離開時,我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我看到迎蓉的嘴角被一個姑姑撕破了,正倒在雪地中朝我呼喊著什麽。越過她我看到了珺兒,抱著他的人正是鳳儀宮的芷音姑姑。
那一眼使得我差點要停住步子,掙紮著分開人群去奔向他……但我最終還是止住了,我想我的堅持與垂死掙紮隻會令皇後更加忌憚,隻有順服與認命才能讓她安心地善待珺兒。
巫蠱是大案子,遂隻能移交宗人府而不是慎刑司。但正因此我才覺著有一線生機。
宗人府裏關押的均是皇親貴胄,如夏侯明的幾個兄長,當年的榮親王、敦親王等,都在夏侯明登基後羈押在此終生不得赦出。多年前的廢太子則是在此地被斬殺處死。
所以這裏沒多少刑訊逼供之類的事情……
不僅如此,最重要的是……金家的權勢遍布朝野,宗人府中也有些許的人脈。宗人府裏的幾位管事、府丞都是金家提拔起來的,有的是我父親的門生,有的是我大哥的相識,雖不能說冒死為我做事,但一定不會為難我;甚至一位看起來較為精幹的女官是金家的遠房親戚,姓孫,掌管牢獄。
眼下威北侯領兵出征,我大哥手握朝堂重權,對宗人府也有轄製。遑論皇後無法下旨處死我,就算她有這個權柄且真的將毒酒端到我麵前,金家也有本事矯旨忤逆。在皇帝離京的這段時日裏,麵子上是以皇後為尊,但權臣對皇後的壓製會使得她無法令行禁止。
所以即使走到這一步,皇後終究是無法置我於死地。家世顯赫、出身高貴所帶來的支撐力量是巨大的,我和金家的相互扶持,除了那不肖忤逆的六妹其餘真是一切順遂。所以朝臣們才那麽喜歡結黨營私,喜歡排除異己,喜歡鑽營篡權……權勢實在是天底下最美好的東西啊。
在宗人府裏羈押的日子,也不算是難過。在這個時候,我和那些早已淪落的親王們是一般無二的。宗人府裏不會苛待我們,好吃好喝地供著,住所與被衾也都過得去。隻有那處死的絕望與囚徒的恥辱令人難以忍受罷了。
自然這地方絕不會似瓊宮那樣奢侈,我那不爭氣的腿寒症便犯得越來越厲害,而孫姑姑竟體貼地日日端來熱水給我浸泡。我很有些過意不去,對她道:“不過是老毛病了,我已經是罪妃,進了這裏就不能拿自己當主子,怎能勞累你……”
孫姑姑瞧著左右無人,抿唇對我笑了,道:“奴婢還等著您洗脫冤屈,好帶著自個兒也出了這地方呢……娘娘啊,其實奴婢原本隻是這裏粗使的雜役,因為您,我才能夠做女官。可能您已經不記得我這樣微小的官職了,但奴婢永遠都記得娘娘,您是金家的榮耀與支撐,奴婢聽說了您很多事情,一直非常敬佩娘娘……所以求娘娘一定要出去啊……”
這樣半是私心半是熱忱的話聽在耳朵裏,很是意外地令我越發有了精神頭……她說的不錯啊,以往那麽多的事端我都能走過來,這一次也會逢凶化吉的。
我很是感激她,道:“有姑姑的吉言,若我真能出去了……姑姑就去內務府裏做管事吧,定好過看管牢獄的。”
***
孫姑姑的存在,令我越發地開始謀算。
我和那些被羈押的親王可不同。他們的黨羽被盡數撲殺,我背後的支撐卻十分強大。我想從這個看似密不透風的地方傳消息出去,實則是易如反掌。
可問題是我該怎麽做……田公公他們是指望不上了,旁的人避禍尚且不及,怎會幫我。
不過也不是走投無路的……
我將一張折好的紙片用蠟油封住,嵌入一瓷壺的壺嘴處,命孫姑姑為我帶出去。孫姑姑麵上有些緊張,又有些賭徒一般膨脹的興奮,她雙手緊緊捧著壺,道:“奴婢不想再做回粗役了,所以奴婢相信娘娘您……此物,要送到哪裏呢?”
我緩緩歎氣:“這一次要勞累姑姑了……並不是送去哪個宮裏,而是要出宮,送往明覺寺。”
我想了許久才想明白這個道理——皇後為了將我定罪不惜把靖江郡王母子卷入,這是我被壓垮的原因,但也是我的出路。
以前的寧妃娘娘,現在的仁靜元師,我想……她應該沒有在明覺寺裏磨鈍了腦子,那她就多少能看透這一回的事,她能猜到被押入宗人府的我並不是真正做出人偶的,而端坐與鳳儀宮的皇後才是……
且不說若寧妃相信巫蠱能夠害人,她會多麽惱恨皇後;就算她不信,她也會很皇後為此事設計靖江郡王,白白令郡王再次染上重病。好似……那孩子的病和四皇子可不一樣,他本就有舊疾,如今就算木偶挖了出來身子也不曾好轉,皇後娘娘還為此十分痛心地道是為巫蠱所害,難以轉寰……
不過依著寧妃的性子,我實在不能認定這一步是否真的可行。或許她會忍氣吞聲,為了避免更大的謀害而退避三舍,因為皇後這一次針對的並不是她……罷了,一切隻看天意吧。
孫姑姑捧著瓷壺退了下去,那裏頭是我的出路,是我要懇求寧妃幫我做的事情。依著我的吩咐,孫姑姑會在明日將這東西送出去。
但孫姑姑一會兒又回來了,她給我送來今日的晚膳,竟是如在瓊宮裏一般豐盛。她笑說:“娘娘您不記得了麽?今日是除夕啊……”
哦,竟到了除夕了啊……
我笑著和她一塊兒斟酒。是竹葉青的味道,很昂貴的酒,並不是宗人府裏的東西而是孫姑姑的私藏。我想我還是應該先把這個除夕過好,等明日,一切就都……
但是在我憧憬明日的時候,我眼睜睜地看著率先喝下美酒的孫姑姑倒在我麵前,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就……
***
我已經見慣了死亡,所以沒有尖叫出聲,隻是靜靜地看其餘的管事抬走她的屍身,收拾我麵前的血跡。
我唯一做的是將桌上一隻不起眼的茶壺砸碎了,把壺嘴裏頭的東西拿下來扔進腳邊的火盆裏。新來的頂替孫姑姑的管事是個麵生的姑姑,並不是很刁難我,按著規矩給我呈上如往日一般不豐盛但也不苛刻的膳食就退下了。府丞楊宦官因此事過來掃了一眼,也不甚驚訝,隻解釋說孫姑姑是誤將本應用在死囚身上的毒酒拿錯了。
看著幾人退下的身影,我的手指開始顫抖。我真是……我怎麽就學會了做白日夢,竟還指望著孫姑姑……還平白地害死了她。
之後發生的事和我預料中的一樣。在孫姑姑死後,宗人府裏很快有了新的變動,幾個宦官被以“玩忽職守”或“收受賄賂”的錯處被人替換。
這樣的變數使我在除夕夜裏做下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第二日天亮時,外頭好似又開始下雪,我請求麵見宗人令。我告訴他道:“不要等聖上回京了……我現在就想要認罪。給我畫押吧。”
……
因為我的身份與此案的重大,宗人令不敢裁決。等到了這一日的傍晚,關押我的屋子外頭有嘈雜的大隊人馬的腳步,繼而是宦官們的呼喊,我隱隱約約地瞧見繁複的儀仗、朱紅色的十二人抬轎輦旖旎而來。
屋內的大小管事也吃了一驚,紛紛慌亂地行至房門處跪下了,俯身叩頭。我亦跪了下去,迎接那個高高在上的女子。
皇後絲毫不嫌棄屋內的簡陋,命人開了牢門,徑直快步行至我麵前。我抬頭直視她,恭敬而平緩地道:“這樣的日子皇後娘娘本該安享廟堂跪拜,卻屈尊降貴駕臨此地,罪妾惶恐……”
她遣退跟隨的下人與宗人府的管事們,隻留袖音姑姑在身側。而後,她微微低頭打量我,似往日敘話一般平和地問我道:“為什麽要認罪?”
“因為已經無法再忍受牢獄,罪妾平日養尊處優,瓊宮裏的吃穿用度用極盡奢侈,可是這裏卻……”我絮絮地說出自己的理由:“還有那種等待死亡的絕望的折磨,罪妾不想再忍受下去了。還不如早日認罪了,反而有一分安心的感覺……”
我自然知道,這樣的說辭是無法讓皇後信服的。果然她冷笑出聲道:“這樣冠冕堂皇的話……嗬,你金氏什麽時候會是這種軟弱的女子呢。你應該明白,這件事隻是抓住了鐵證而已,真正要處死你必須你親口認罪且得到皇上的聖旨。本宮原本以為你打好了算盤,等皇上回來便會竭力喊冤請求重新查證。但如果你現在就在檄文上按下指印,那到時候你便再也沒有翻案的機會……”
“這種事情怎會是你能做得出來的!你從來都是不見黃河不死心的人,即便到了最後一刻你也能給本宮最不想看到的‘驚喜’……你這難對付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