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侍墨(2)
彼時我的身子已經好了許多,雖不能侍寢,但出門走走、做些簡單的伺候人的活兒是可以的。夏侯明如以往一樣,將我硬拉上了他寬敞華貴的龍駕,往乾清宮行去。
我坐在龍駕上,百感交集。我竟是後宮裏第一個得了侍墨殊榮的。
進宮兩年,我已經成為盛寵的儷妃,育有皇子。我當年是皇後棋子,掙紮在生死之間,在皇後與太後的夾縫裏求生……那個時候,皇後怎麽也不會想到我會有今天吧?
她最大的擔心終於變成了事實,我與她,是養虎為患了。
我今日被帝王愛重,我心裏卻是絲毫不敢鬆懈的。夏侯明要推我上位,我無可忤逆;我隻能不斷向前,與皇後抗衡到底了。
很快就到了乾清宮。我有幾個月沒來過這兒了,這兒依舊是以前的樣子,殿宇重重,恢宏壯觀。夏侯明一直緊握著我的手,牽著我一路行去禦書房。
我多次被傳召侍寢,但我從未進過前殿的禦書房。那是三間尋常的屋子,看著也不寬敞,裏頭隻有一張案幾、一座書櫃,倒真是隻作為書房所用。
後來我才知道,平日裏的奏章是被鎖在一處偏殿的,不會盡數堆在禦書房裏。皇上要批哪些折子,近身的內侍王德等人就會小跑著抱一摞過來;批不完的,當天夜裏還要送回偏殿,鎖起來。
不愧是夏侯黑這樣陰沉之人想出來的法子。
我隨他進了殿,裏頭站了兩個禦前女官,夏侯明都吩咐了她們退下。
書案上已經摞了一尺高的折子了,還有一封奏折攤在正中,由兩塊雕龍的黃玉鎮紙壓著,旁人看不到上頭的字。想來夏侯明今日一直在批折子,中途想起了我,去了瓊宮一趟,這折子還攤著等他回來批呢。
我又一次加深了一個印象——夏侯明是個勤政的皇帝。
嗬,真有意思,當年我進宮來,與他相處那麽久,竟還被他的昏庸表象騙過。
我自詡聰明,自以為擅長看透人心、玩弄人心。殊不知自己的那點小聰明,在他眼裏真是不夠塞牙縫的。
他吩咐了王德幾句,王德便從案幾上抽了幾十張折子放在左邊,將其餘的抱走了。夏侯明在案幾前坐下了,將麵前的鎮紙移開,取了朱毫批閱。
我守著規矩上前,並不敢太靠近案幾,隻伸著一雙手拈了一塊墨錠,為他研墨。
墨錠是茉莉花的味道,淡雅馥鬱,聞著醒腦又舒暢。
這個時候,夏侯明伸手在我袖子上一扯,把我扯得近一點,道:“你這姿勢朕看著累。”
我諾諾應了聲“是”,不敢再遠遠地站著了。但是這個距離,我是能夠隱約看到奏折上的字跡的。我有些惶恐,忙越加地低了頭避開。
我這樣磨了一會兒,夏侯明已經批了兩張。他吩咐我將第三本奏折遞過來,又看我一眼道:“你專知道研墨?這麽多,夠朕用一晚上了。”
我低頭“哦”了一聲,雙手捧著折子遞給他,卻不知道接下來做什麽好。
倒茶麽?方才宮女已經上了一盅;捶肩麽?好似不應該在人寫字的時候做;問問他餓不餓?好像不該插嘴打擾他。
那我該幹什麽呢?難道是杵在這兒麽?
我有點理解“侍墨”這個事情了。先帝、太祖都喜歡傳召嬪妃來書房伺候,周史稿·後妃傳裏頭就有雲:“乾豐帝淑妃常侍君,出入禦書房……”,“明德帝喜女色,好紅袖添香……”等等此類。
其實嬪妃們來書房能做什麽呢?若是專心政務的皇上,哪裏有那麽多閑雜事情等著你伺候。
隻是很多帝王都好美色,在處理政事的時候也不肯落下女人,一邊做正事,一邊做不正經的事。
自然,身為賢德的嬪妃,本宮端莊持重、安分守禮,怎麽會在禦書房裏做不該做的事兒呢!
於是我就不知道該做什麽了。
我很快就從這種尷尬中解脫了。夏侯明手裏一揮,將一張折子遞到我的鼻子底下,吩咐道:“你瞧瞧這個吧。”
我大駭,忙倒退一步,口稱不敢。他卻笑道:“你看折子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又是一驚,這才想起當初……夏侯明在瓊宮裏和我一塊兒偽造一張奏折,就是為了構陷幽州刺史,順帶著把皇後保下來……
那事兒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我是從那時候才慢慢看清夏侯明這個人,也是那時候第一次看了他的奏折。
但那日是特殊境況,當時時間緊迫,夏侯明為了速速偽造完,就命我打下手。我這才看了那奏折。
今日我已經不敢再接過來看了。
夏侯明卻起身,將這本折子打開了,塞在我手中,道:“雲南暴民動亂,巡撫請命鎮壓。你意下如何?”
他這樣直白地說了出來,我不接也得接了。便無奈打開了折子,速速瀏覽一遍,道:“臣妾是宮闈女子,見識短淺,不知該如何處置。”
夏侯明淺淺地“嗬”了一聲,仿若在笑。又道:“朕平日裏戳穿你麵具的次數還不夠多麽?竟還要在朕麵前裝模作樣。”
“臣妾不敢!”我忙告罪。想一想,心下一橫——他是一定要我說真話了。無法,我隻好小心翼翼地道:“臣妾以為,前些日子雲南發了饑荒,百姓無路可走,這才發了動亂。”
夏侯明笑著點頭,命我繼續說下去。我又吸一口氣道:“臣妾以為,民為重、社稷次之,應開倉救濟災民,而非殘酷鎮壓。”
“是這個理。但雲南府糧倉已經告罄,從蜀州運糧需要一月的時間。”夏侯明緩緩地與我道:“這一個月,若放任不管,災民要麽會衝破雲南府,要麽會被困在城門外,餓殍遍野。你說該怎麽辦呢?”
這……我方才倒是沒想得那麽遠。細細思量了,我猶豫著道:“可以令那些商賈巨富們暫時施舍。再大的饑荒,富人定是有餘糧的。”
夏侯明又笑了:“商賈唯利是圖,怎麽可能白白拿出糧食來呢?若要強搶,官兵們又要背上罵名了。”
“是否可以賞賜爵位?”我問道:“古來重農抑商,商賈們雖是巨富,地位卻一直被壓製。若皇上能發榜貼告,道拿出糧食來救災的人就可加封個鄉紳、員外什麽的,想必他們是趨之若鶩的。”
夏侯明聽到這兒,不由地抓了我的手腕,仰麵哈哈地笑了一聲:“汝所言,與朕心中所想一般無二!都說女子頭發長見識短,朕的玉兒倒是女中諸葛呢!”
我不由低了頭,抿唇道:“這辦法,皇上其實早就想到了,卻要戲弄臣妾看臣妾的笑話。”
夏侯明又笑了幾聲,才放開了我,繼續坐著批折子。他朝我抬了抬胳膊,道:“朕今兒就把口諭給你下了。日後,準你參政。”
我嚇了一跳,忙跪下了,求他收回成命。
我不知他為何會起這樣的心思……後妃幹政可是大罪,直接就能賜死的。夏侯明此人混賬,我可不能信他“一言九鼎”。若是以後他翻臉不認賬,旁人就會翻出來我參政的證據來處死我,那可怎麽好!
雖因著珺兒的關係,我對夏侯明有了些好感,但我在他身上總能聞出一股子陰險狡詐的味道……他對我做出一個決定,我滿心裏想的就是他又要利用我做什麽。
該不會是怕金家日後勢盛,要這樣掐住我的把柄,日後好除去我吧!
然而夏侯明卻是盯著我的麵孔,一張笑顏緩緩變得不悅,慍怒道:“你又想哪兒去了!朕要你參政,是因著你是朕的女人,是朕孩子的母親。朕與你是夫妻,就是這世上最親的人,朕自然是要信任你!”
他看我仍跪著不敢起來,就抓住我的肩頭將我強行拽起,道:“前朝那些臣子們,都是應該防範的人。朕是看著你有點腦子,這才把你歸入朕的心腹。到時候遇上密謀的大事,朕還指著你能幫襯一二!”
我愣了半晌,最後才明白他的話。
恩,他是要將我當成幕僚了!
這雖令我太意外,但想一想也正常。前頭他已經命令我做他忠心的棋子去牽製皇後,我是棋子,自然該為他所用。
說起參政這事兒……想當初大周開國時,太祖與長孫皇後共患難過來了,長孫皇後巾幗不讓須眉,甚至連戰場用兵之道都曾幫襯過太祖。後人常有讚譽,道太祖與長孫才是最令人欣羨的夫妻,攜手相濟、共創盛世。那些風花雪月之事,怎比得上太祖用情至深呢?
不過,長孫皇後是千古一後,我一介妃妾,怎麽能與之相較。且夏侯明多半是利用我,怎是真正地愛重我呢。
我這個棋子是物超所值,既要做嬪妃又要做幕僚,女人的活我做的好,男人的活也要壓到我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