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滿月(2)
不約片刻,收賀禮的托盤上已經盛得滿滿了,公公不得不再換了個托盤。
新妃徐婕妤所贈之物也是長命鎖,尋常至極。不過她當初進宮時,我因著身孕無法見她,今日是她第一次見到我,遂在送過了賀禮後起身朝我跪下參拜,權當是全了覲見之禮。
我看她這般,便之她是極周全謹慎的人,不肯讓人捏了錯處。我忙命宮女攙扶她起身,笑說著“婕妤的規矩很好,不愧是徐家的女兒……”
徐婕妤盈盈趨身上前,抬頭笑著回我的話道:“這都是嬪妾本分……”
她原本離我較遠,此時上前來,我才得以清晰地看見她的麵貌。
我隻記得當年,我第一次見到徐如姬的時候,我驚歎世上怎會有這般美貌的女子……今日,我見到了她的嫡親妹妹,我是又一次地驚歎了。
這位徐婕妤,實在是如宮中傳聞一般,豔冠六宮。
那是一張與芳娣很相似的容顏,卻又大不相似——她的美,並非芳娣那樣的嫵媚,而是一種清麗脫俗之感。徐如姬在世時,最喜好每日梳妝,所用的胭脂、眉黛都是豔麗的顏色,眼線常常會勾畫至發髻,一雙鳳目便淩厲地飛起,嫵媚之色頓顯。
然而眼前的婕妤徐令姬,她並不用喜好繁複的發髻,也不喜濃厚的胭脂,隻在兩頰唇瓣稍稍暈開粉黛。發髻上的簪子多用翠玉、白玉,而不是墨玉等稀罕之物。
我心裏暗暗揣度著,想她應是沒有其長姊那樣跋扈的毛病了。她們雖是一母同胞,性情卻完全不同,眼前這一位規規矩矩、平易近人,哪裏有徐如姬的一點點高傲呢。
隻看她在滿月禮上給我補了覲見大禮就知……這一月以來,我在月中不能侍寢,司徒靜儀亦有孕,沒了我們,她是宮裏獨寵的一份。可就算如此,她也不曾恃寵而驕地怠慢規矩。
夏侯明很是愛重她,看她上前和我見禮,便笑著與她閑話幾句。
憶芙趁著皇帝與徐婕妤說話,偷閑朝我低語了幾句,道:“看婕妤娘娘這般,怕是這宮裏又要出一位芳娣了……她是那樣的絕色之人……”
憶芙說得不錯,哪個男人不喜好美色呢?就算徐令姬別無所長,隻靠著容顏這一點,也足夠令她扶搖直上。憶芙這話是擔憂,擔憂我姿色平庸被人壓過去了。
不過夏侯明這人……他性子古怪,可不似尋常男人那樣好對付。我想一想便笑了。
徐婕妤退下之後,掌禮公公捧盤跪在了嫻婕妤麵前。
我也多日未見嫻婕妤了。她現在還未顯懷,一襲桃紅刻絲並蒂蓮彩錦,靈蛇髻上插著攢梅銜瑪瑙珠子的步搖,正是她素日裏喜歡的飾物。細細打量,我隻覺著她的樣子並無太大的改變,仿若還是以往那個一身榮華的寵妃,頂著一個至尊無上的“司徒氏”的出身。
她現在有孕,又被皇上赦了罪,餘等的嬪妃們雖不屑她是罪臣之女,此時也不敢當麵嘲弄她。她盈盈地由宮女扶著起身,手上捧了一隻白玉雕刻的壽桃放入托盤之中,笑說:“寧妃娘娘的金童是個巧玩意兒,嬪妾也錦上添花,聊表寸心了!”
那隻壽桃是由整塊和田白玉雕琢,分量足有巴掌大小,做工又極精致,嬪妃們看了都有驚歎之色。我不料到是這樣的重禮,忙朝她道謝:“嫻婕妤太客氣了!三皇子剛滿一月,這樣的貴重之物本宮還怕他擔不起。”
古時道家講究“陰陽調和”、“福壽相衡”,意思就是說一個人命中的福祿是天注定的,若是大富大貴、位高至尊,那很可能就短壽,是因著太重的富貴壓了人的壽命。故高門貴胄裏的子嗣,尤其是皇室裏的孩子,就及其看重這一點。若孩子太小,就不肯給他太多的富貴,怕他短壽。
自然我是不太信鬼神,也不信這些;我瞧著,夏侯明也是不信的。
嫻婕妤則笑道:“嬪妾今兒過來,亦是想著沾一沾小皇子的福瑞。”她說著,臻首微低,目色柔婉地從自己小腹上掃過,又對我道:“今日殿內賓客眾多,三皇子卻不怕生,可見日後是個勇毅之人!嬪妾想著,自己的孩兒能夠學得三殿下的一星半點就好了!”
她和皇後等人一樣,都是在誇讚我的珺兒,不過她的讚賞比旁人口中的“聽話懂事”高明地多,我即使曾與她有怨,此時聽了也很受用。便有禮地接話道:“這孩子還小,看不出什麽的,隻先謝過婕妤吉言了。”
自司徒氏倒了後,趙氏與金氏如日中天,後宮局勢也已經大變。那一日我得知司徒靜儀被赦罪、晉封,便揣度皇上對她的態度,恐怕是對我一樣的心思……
今日看來,司徒靜儀與我想得一樣!她很是聰慧,亦猜到了皇帝的用心,知曉自己是牽製皇後的絆腳石,這才和善地與我修好。
若在以往,她不給我下絆子我就該燒高香,她怎可能給我送來厚禮,又怎可能如此誇讚我的孩子呢!
既然我和她是一樣的人,都是皇後之敵,那我們就應該和睦起來。
“三殿下是天之驕子,天命富貴之人,怎會擔不起呢。況且這孩子自小就顯出膽大來,日後更是不可限量……”嫻婕妤越加盛讚。
她對珺兒誇讚了這一番,上首的夏侯明很是讚同,點頭笑著拊掌道:“朕最喜勇毅之人,此子甚得朕心……”
他言語一滯,又側目看向皇後身旁的大皇子,微微皺了眉頭道:“大皇子就太過仁弱了,反而不好。”
皇後忙賠笑道:“璋兒心性純良,有仁善忠孝的胸襟。古人有雲‘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倒是極優秀的品質。曆代英明的帝王都有這樣的美譽,而儒家禮教裏更是講究“仁善”,要求上位者要“禮賢下士”、“宅心仁厚”。
帝後說話,我並不敢插嘴,隻是在心裏暗暗地腹誹——皇後這樣說,其野心昭然若揭,隻可惜她想得差了。她自以為明君的模樣,卻並不是夏侯明欣賞的樣子。她覺著“仁善”才是為君之道,然夏侯明顯然是梟雄本色,崇尚勇毅與膽魄。
其實,以皇後的聰慧,她並非想不透其中的道理。隻是她太溺愛孩子,看著大皇子就覺得喜歡,即便是不足之處到了母親眼裏也覺得是優點,哪裏舍得責罵他不夠勇毅呢?大皇子身為男兒卻性格柔軟,莫不是被她寵溺太過的結果。
她為大皇子辯駁,夏侯明不以為然,目色中有些冷淡地道:“身為夏侯皇室的子孫,膽識才是最要緊的。三皇子才多大,就知道這個道理……”他說著抬手一指大皇子,道:“父皇的教誨,你可聽明白了?”
大皇子一貫規規矩矩,聽父親問話,忙上前跪了下來,低頭道:“兒臣謹記……”
“謹記?那你說,你日後要怎樣謹記?”夏侯明對這樣規矩的回答並不滿意,眉頭更是蹙了起來。
大皇子聽著他語氣嚴厲,麵上便籠了一層懼怕之色,小聲道:“父皇說什麽,兒子就一字不差地記著,父皇說的自然是對的,兒子就應該照著做……”
“差矣!”夏侯明蹙眉打斷他:“你已經八歲了!你應當有自己的見解,而不是人雲亦雲,跟在朕身後亦步亦趨!”他說罷有些很鐵不成鋼的歎息:“朕寧願你能有膽子說出與朕不同的話,也不願你這麽守規矩。”
皇後看皇帝責罵大皇子,又看大皇子委屈懼怕的模樣,滿臉都是心疼,頻頻想要出言維護又不敢。我見大殿氣氛凝滯,忙賠笑打趣道:“可見皇上是偏疼皇長子的,愛之深責之切!”
今日夏侯明讚三皇子貶大皇子,我聽在耳中已很是發驚,生怕他再說下去會談及立儲……忙就此打住了他。
我出麵打圓場,夏侯明看我一眼,這才收斂了不悅之色。他揮手令大皇子退下,道:“今日是珺兒的滿月禮,朕便不苛責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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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的賀禮很快就贈完。
之後是賜宴了。珺兒是妃妾之子,不如嫡子矜貴,賜宴也並非是真正的大宴,眾人就略略用一些,走個過場而已。
如此這般,滿月禮到了晌午便結束了。夏侯明政事繁忙,和我閑話了幾句就離去;皇後亦不想久留。
這二人走後,其餘的妃妾們都三三兩兩地散去了。
我吩咐內務府的宮人們將一應擺設都撤換掉。乳母張氏抱了珺兒過來,笑著道:“小殿下真如婕妤所言,是個不怕生的。這麽一整天鬧騰下來,竟然不哭……今日的滿月禮,皇上還極誇讚殿下呢……”
我淡淡笑道:“珺兒也累了,你抱他下去吧。”說罷又特意看了張氏一眼,緩緩地道:“本宮知道你是盼著三皇子好……不過,三皇子終究是庶子,大皇子才是嫡長,三皇子再怎麽被皇上賞識,也越不過大皇子去。你覺著三皇子好,旁人未必覺著好,在自己宮裏誇口也就罷了,出去了可萬萬不能露出來……你可明白了?”
張氏麵上原本是喜滋滋地,因著皇上說三皇子的好,就覺得無比榮耀。被我這樣說了幾句,她麵上忙收斂了笑意,惶恐道:“奴婢省得……”
“你明白就好。”我揮手令她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