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生產(3)
我正要規勸,卻聞見殿外有女子的高呼“皇上——”
夏侯明對跪了一屋子的宮人不加理睬,聽得此言卻是眉頭微皺。
那是皇後。她堪堪立在殿門的旁側,隔著珠簾,隻能瞧見一抹銀紅的暗花梅紋百褶裙的顏色。她的聲色依舊四平八穩,卻透著隱隱的哀求之意:“皇上請移駕……”
她如此哀求,可見聖上不進血房的規矩是至關重要的。然而夏侯明絲毫不為所動,隻煩悶地吩咐左右侍從:“去傳話給皇後,皇嗣為重,朕要在這裏守著儷昭儀。都這種時候了,還管那些老教條作甚!”
侍從傳了話出去,外頭的皇後娘娘又進諫幾句,終是拗不過皇帝。
我見此情形,也不敢再勸了。外頭的王德大總管則進來回話給皇帝,道皇後和寧妃、李淑媛、蘭貴嬪等都累了一晝夜,已經請去偏殿歇著了。
我這才驚覺,我難產之事竟闔宮驚動,連李淑媛這些嬪妃們也來此探望。
且她們還守了一晝夜……皇後身份貴重,就算要博賢名也不會如此……除非是因為,夏侯明也守了一晝夜,她們陪伴左右,不敢離去。
我不曾想到,夏侯明會做到這樣的地步。
他定是太看重這個皇嗣了!
夏侯明並不是個好男人,但他是個好父親。
我好像終於從他身上發現了可取之處。他就是一塊墨,上頭有那麽星星點點的白點。
我此時是十分地感激他,雖然我隻是給他傳宗接代的工具……我不禁道:“勞煩皇上了,隻恨臣妾不爭氣……”
“胡說什麽呢。”夏侯明擰著眉打斷我:“有朕在,你一定沒事。”
“皇上!”我泫然欲泣地呼了一聲:“我真的……下頭一點動靜都沒有,求皇上救我……”
明知道他幫不上忙,可我還是抓著他當救命稻草……就因為他能守握一天一夜,能不顧祖宗家法地來闖血房,我就覺著,至少在這個時候,隻要他能夠為我們母子做的,他就一定會拚命做。
他麵上一滯,我就看到他暗暗地在咬嘴唇,然後抓著我麵前的被衾道:“朕曾經答應過你,會保你母子平安。”
他手上又狠狠地攥了一下,抬眼直視著我道:“昔日如此,今日亦如此……有朕護著你,後宮裏那些小人不敢暗害你,閻王也不敢來抓你!朕是天子,一言九鼎,說到做到!”
他這一番話,仿若是有著萬鈞的力量一般,我原本死灰一般的心境,一下子就給激起來了。
我掙紮了一天一夜,饒是我再怎樣逞強,我也不得不麵對無限的死路。可他這樣一說,我就又醒過來了。
他說得沒錯!他曾許諾過我會給我一個平安,他就真的做到了。那時候司徒氏還如日中天,皇太後還坐鎮後宮,皇後亦對我虎視眈眈……可他偏偏就能做得到,就能保得我不受任何人的暗害。
所以,他即使說這些毫無道理、安撫人心的論道,我也聽得進去,也覺得他會做到。
夏侯明往後挪了一步,騰出位置來讓醫女伺候我。
他看我呼痛,很是焦急地站起身來踱步子,然後又把禦醫召過來,幾個人在旁側說話。
幾個禦醫在這兒跪了一天一夜,又膽戰心驚地,看起來比我還疲累。昨日夜裏我慘痛了一整夜,這三位禦醫也頻頻被皇帝傳召出去問話、訓斥,也很是可憐。
就連官居高位的張禦醫,見了夏侯明也身子發抖。
張禦醫稟報了幾句,我並不能聽清;但隨即,夏侯明大步走近我的床榻,用手指碰一碰我的麵頰道:“朕一會兒就回來。”
我猛地點頭,我不知他要做什麽,但我卻盼著他回來。
他召了幾個禦醫和產婆去了另一間屋子,片刻之後回來了。
林姑姑是跟著一塊兒過來的,想是剛被人叫醒,還強打著神色。幾個禦醫站了一會兒都退出去了,林姑姑則上前,與我榻前擠在一塊兒的人堆道:“先都讓開……”
我不明所以,林姑姑小心地給我掀開被衾,道:“張大人吩咐了,要試一試推揉……”
推揉?
我以往隻聽說過推腰腿、推淤血的,可不知生產也是能推的?
林姑姑與眾醫女們專攻術業,我不好追問,就任她們擺弄我。
夏侯明被眾人擠在後頭,隻能掂著腳尖來看我。我雖萬分虛弱,還是抬頭勉強對他笑。
他是孩子的父親,我是孩子的母親……就算我對他沒有喜歡,隻憑著這一點,就足夠與他患難與共。
林姑姑用手指在我身上按了兩下,就找準了地方用力。
這樣一推,我隻覺著腹中有極大的助力,將那胎兒往下扯。
我不由欣喜道:“有動靜了,在往下滑……”然我一瞬間又十分擔憂,抓住林姑姑的手道:“你的力氣好大,會不會傷了孩子?”
“林產婆最擅這一手。”夏侯明撥開眾人,走到我近前道:“這也是禦醫們商議出來的法子。你不要添亂,就照著產婆的話來做就好。”
我心下不安,搖頭道:“若是這法子好,昨日就該用了,而不是等到現在……這肯定是下下策,萬不得已不會用的……”
“金玉!”夏侯明喝了我一聲,怒道:“下下策又怎樣,都已經這樣了,再凶險也要試一試!”他又在我身旁坐下,神色略略平緩了,歎息了一聲道:“你別怕,如果不試試,就真的不行了……好歹是個指望。”
“不,不要傷了孩子……”
“閉嘴!”夏侯明按住我的手,對林姑姑道:“你隻管推,朕不會讓她掙紮。”
***
我就這麽一直被夏侯明按著。
我起先一邊哭一邊求他,但後來我無奈,也就不再掙了。事到如今我也隻有試試,我怕傷胎,但若一直這麽下去,再拖一天……我會死,孩子也會跟著去。
而且,林姑姑又勸我,說我要留著力氣。我已經虛脫一般了,聽了這話更不敢掙紮。
林姑姑推一會兒,就要我配合著用力,然而我連手臂都抬不起來了。這麽又是兩個時辰過去,林姑姑大汗淋漓,麵上卻愁苦著:“娘娘勁兒太小。”
隻她一個人推是不行的,關鍵要我來配合著使勁。
“那要怎麽辦!”夏侯明急問道。
我微微地喘息,似乎連呼吸都已經費力。我口裏含了參片,紅糖水更是灌下不少,但人力有限,我終是油盡燈枯。
我眼前又開始模糊了。我知道,林姑姑的法子是險中求生,卻也是有奇效。推了這些時候,孩子的腿已經出來了,現在正卡在胳膊那兒。
想想都知道,肩膀最寬,當然是最難出來的。我卻沒勁兒了。
那種無力的感覺,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我兩隻手是被醫女綁在緞帶上打了個死結,否則我抓不住。
連動動手指都難,連眼皮都快要閉上了不想睜開,遑論要往腰上使勁。
這不單單是因為疲累,是因為失血。
我下頭已經換第二次被褥了,還是濕漉漉的,我整個人就如枯葉一般墜在綿軟的棉絮間,無可倚仗。我想掀開了看,醫女不讓我看,我隻能猜測著——羊水應該沒有那麽多吧……那就全是血了。
我甚至渾身發冷。我初進產房時,身下可是燒著熱炕頭,此時林姑姑和宮女們也都渾身冒汗,可見裏頭多熱……我卻是冷的。
夏侯明不敢看我的臉,我猜是因著我一張麵孔比紙還白,把他嚇怕了。可他卻又不能露出擔憂來,還要強撐著,麵上帶著笑來安慰我:“你看,都出來一半了,很快就好。”
我無力開口,就眨一下眼睛來回應他。
他又笑說:“大難不死定有後福,朕看著,這孩子準是帝星下凡,才這麽折騰你。”
他這樣說,好似是孩子已經生出來之後的慶賀之言一般,可惜這話太拙劣,哄不了人。
他就這麽不斷地說話,我也盡力地聽他說,不讓自己昏過去。
他一直在說孩子,說希望孩子額頭要像他,發際高了才俊;說鼻子要像我,鼻梁挺拔。牙齒可不能像我,不怎麽齊整還少兩顆。
他還說,他早就想好了名字,要我從幾個字裏頭挑。他吩咐我道:“說一個字,要是不喜歡就眨一下眼睛,喜歡,就眨兩下……”
我就這麽一直眨眼睛。
我很少與他促膝而談,我對他,從來是懼怕而冷漠的,後來我做了他黨羽,也是處處算計著,還膽戰心驚地怕他將我作為犧牲。
隻有生死關頭,我對他才會信任而真誠。
這真是難得一見的赤城。
他還在說名字,可惜我還沒挑中喜歡的字。然而這個時候,外頭突有急促嘈雜的腳步聲,仿佛許多的人湧進一般。
“臣妾懇請皇上……”
是女子的高呼聲!皇後平日裏聲色嫻靜,鮮少有這樣呼喊的時候。
我微微愣住。隻是我眼下生死掙紮,已經懶得去探究皇後所為何事。有夏侯明在此,她就算有萬般的手段也傷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