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賜死(2)
我略略思量著,便令屋子裏的兩個執禮內監退下。小安子“啊”了一聲道:“娘娘這可使不得……”
我執意如此,告訴他們我不會有事,他們最後不得不退下。
而他們退下之後,徐如姬果然沒對我發瘋,隻是癱坐在牆根地下,冷冷地盯著我瞧。
我關了殿門,一點一點地走近她,低聲問道:“你是否還有什麽心事?”
意料之中,她冷哼一聲道:“皇後身邊的狗,也好來問本宮這句話麽?”
她這是不信我,才不肯與我說。
我沉思了片刻,突然覺得我今日來應該做些什麽,我不應該浪費每一個機會,或許這的確是一個機會。
我要借著這個給皇後辦差事的機會,來為我自己做些什麽……
我心裏按捺不住緊張,咬著唇問徐妃道:“我知道,是皇後娘娘嫁禍於你,你定是恨煞了皇後。我還知道,當初那個青玉鐲子其實是寒玉,是皇後想要毒害你。你看,如今這裏隻有我一個人,就算皇上忙完了前頭的政事想來看你,皇後也會從中作梗……你還是不要等皇上了。”
徐妃聞言,麵色明顯動了一動,但她仍舊不想開口。
我微微歎氣,繼續道:“娘娘以為嬪妾是皇後的人?這話不錯,不過嬪妾亦是有自己的私心。”
聽到這裏,徐如姬才有所反應。她淡淡瞥我一眼道:“你今日來,是想從我嘴裏問出東西吧?難道你是要抓皇後的把柄?”
我笑道:“娘娘果然很聰明。”
我心裏想著,徐妃和皇後鬥了五年了,五年下來,好歹也知己知彼了吧?她應該知道一些皇後的陰私。
我自然不應該錯過這個機會。
徐妃這時候也不禁發笑:“本宮往日裏還小瞧了你。做棋子的人,是最應該提防的,皇後她拉了你做棋子,是與虎謀皮。”
我淡笑道:“不敢當。皇後娘娘為人自私狠厲,嬪妾也隻是想保住自己的命。”
徐妃的麵色平和了不少。她伸手去整理自己淩亂的發髻,將散下來的秀發一點一點地用金釵重新綰好,又麻煩我去幫她拿一些脂粉來。
我依言做了。徐妃一壁綰發,一壁淡淡道:“你說的不錯,我被困在永壽宮,皇後絕不會令我見到皇上。既然你與皇後並不和睦,本宮也就樂意告訴你。你想知道什麽就盡管問。”
我放下心來,我來這一趟果然是來對了。皇後百密一疏,她料不到我會存了這樣的心思,也料不到徐妃她樂意對我開口。
徐妃心裏藏著的事情,若是不告訴我,那就永遠都不見天日了。還不如讓我知道,或許這些事日後會有用,會被我用來對付皇後。
我問她道:“……娘娘多年不孕,這是否是皇後的手段?”
“她做的隻有那個寒玉鐲子而已。”徐妃搖頭:“我隻戴了兩個月,並不足以毀了身子。不過後來我請了娘家的一位通醫理的嬤嬤進宮來,我才知曉自己早已不能生養。”
“那麽是誰做的?”
“我並不知道。”她苦笑道:“大概就是皇後吧。或許是長樂宮那位。”
這個問題沒有結果。
我想了想,又想起一事來:“那……當年貞妃,你知道她的死因麽?”
徐妃不由地抬眼瞧我,半晌,又驟然笑起來:“你真是問到點子上了。貞妃明麵上是病逝,事實上,是皇後與我合謀。”
我心裏一緊,忙追問她:“可還留有證據?”
“怎麽可能留著。”她瞥開目去。
我又略略失望,不過我還是很有收獲的,至少我知道了這個事情。
從前我就疑心,覺著貞妃之死與徐妃有牽連。不過今日我另有收獲,原來皇後也有插手。
至於真相如何,我可以慢慢地查,來日方長。
我再想一想,已經想不出事情了。我隻好問徐妃:“娘娘還知道別的麽?”
她搖了搖頭:“剩下的事,我想帶進棺材裏。你就別問了。”
我點頭不再追問。總有些事情是她不想說出來的,或許她在顧忌什麽人,或許她不想讓我知道。
這個時候,她已經綰好了發髻,正伸手插上最後一根發簪。我驚異地看到,她連衣襟與袖口都拾掇幹淨,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平整。她的唇上用了玫紅色的胭脂,甚至用金砂眉黛將眼線往上挑了兩分。
她從袖子裏頭掏出來一方帕子,遞給我道:“幫我個忙,把這個交予皇上,我也就死而瞑目了。”
我聞言一驚,原來她心心念念地要見皇帝,是為了這麽一方帕子。
往日裏,徐如姬曾暗害過我,但她今日送了我一個有關皇後的消息,我也就不記仇,幫她這個忙吧。
我接過來,瞧見這是個花素綾軟錦的帕子,邊角上繡著一朵豔麗的蝴蝶蘭,還繡著幾行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因是疊起來的,我並不能看清那些字。
我不好在徐妃麵前打開它,隻細細地守在了自己的袖子裏。這方帕子,布料是上乘,但那朵蝴蝶蘭的繡工卻是爾爾。這大概是徐妃親手所繡,她養尊處優,女紅並不算好。
徐妃的眼睛一直瞧在這個帕子上,直到我收好,她才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
好似這帕子有千斤重一般。
半晌,她又一聲歎息,問我道:“中秋節的那天夜裏……皇後到底是怎麽脫身的?你應該知道吧。”
我不禁語塞,吞吐道:“這……總之是皇後為了自保,抓了你當替罪羊就是。”
這件事情是夏侯明一手促成,一切都是他的主意。其實,他在保皇後的同時,便是要棄置了徐妃。
可以說,害死徐妃的人並不是皇後,而是夏侯明。徐妃的父親是當朝右丞相,加太子少師,也是曾經夏侯明的上書房師傅。徐家和威北侯家一樣,都是夏侯明的黨羽。
可是,徐妃仍難逃一死,她和皇後兩個隻能保一個,夏侯明終是放棄了她。皇後有嫡長子和公主要撫育,徐妃則沒有自子嗣;皇後是國母,徐妃隻是妃妾;皇後城府深沉,徐妃還是差了一籌……
兩下相較,孰輕孰重,夏侯明在這個問題上異常冷靜。雖然在感性上,他不喜歡皇後,但在理性上,他會棄置這位絕色的徐妃。
我想起來以往徐妃對夏侯明的情意,不禁心存憐憫,不想告訴她真相。
徐妃卻是緩緩地笑了,道:“你不必掩飾,我知道皇上的心思。”
她的神色逐漸黯淡下來:“我不怪皇上,我怪我自己不爭氣。這麽些年了,我總是不懂事,總是與皇後、貞妃爭風吃醋,卻不知道顧全大局。皇後她就比我明白得多,她知道什麽是最重要的,她知道最該對付的人是長樂宮太後,可是我……我卻隻顧著自己爭寵……”
我聽得驚愕,卻又生出些怒意來,皺著眉頭道:“他對你這樣絕情,你竟然還要處處為他考慮!夏侯明算是個什麽,值得你這麽做?我真是不明白你們,為了他你連死都不怕麽?”
徐妃瞧我一眼,不屑道:“原來盛寵的儷婕妤,會有這樣的心思?嗬,你這樣的女人也是世間罕見了,你不懂得愛上一個人的滋味,你活著有什麽意思啊?”
“天底下就是有很多傻女人!”我反唇相譏:“自己活得滋潤就夠了,為何要為了男人付出那麽大的代價?我就是個自私的人,我才不會和你一樣傻!”
徐妃懶得與我理論,隻是連連冷哼。
她又緩緩歎一口氣,對我揮手道:“你回去罷。今兒從本宮這裏撈到了便宜,該知足了。我立即就會自裁,你也能夠向皇後複命。”
我吸了一口氣,淡淡道一句“走好”,就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她不想讓旁人看到她的死狀,我也不想看著一個人死。我還怕做噩夢呢。
我揣著帕子跨出殿門的時候,後頭就聽見一聲錦帛與肉體撕裂的聲音。而後又是“噗”地一聲。
一共兩下聲響,那樣的聲音我並不熟悉。之後是瓷器碎裂的清脆聲音,是人倒下時紛亂的撞擊聲,七零八落地。
有淡淡的血腥氣息飄散過來。我緊緊攥著雙手,不經意間往旁側斜斜地瞥去一眼,就看到那張鮫綃繡花的折角屏風上有點點紅梅,鮮紅刺目的顏色泅透了麵料。紛揚的血水隨著刀刃抽出,如一條紅色絲帛一般灑在了屏風上。
她選擇了匕首……
我趕緊疾走幾步,離開這個陰森之地。
***
我這個人,天生有些不道德的壞習氣。我出了永壽宮,在路上走著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打開了那個帕子。
我想著,徐如姬和皇後怨懟多年,最後也因皇後而死,她心內怎能不恨呢。她在臨死之前一定要見皇帝一麵,就是為了這麽個帕子,這裏頭會繡著什麽東西呢?
說不定是告皇後的黑狀啊!因為有些事兒,皇後和我是綁在一塊兒的,她方才不肯告訴我就是心存顧慮,便要借著這個帕子告訴皇上。
我也怕這裏頭會有不利於我的事情。
遂我就偷偷摸摸地打開了它。
“忽作無期別,沈冥恨有餘。
長安雖不遠,無信可傳書。”
隻是一首四言詩,傳情而已。
我心腸冷硬,並不會被這樣的詩句所打動。
我緩緩地把帕子重新折好。花素綾的料子,摸在手裏軟而滑,隻有上頭的繡字粗粗地磨砂著我的手指。
然而當我的手指觸及最後一個“書”字的時候,我突然摸到了一絲不太對勁的線頭。這是收線的地方,有一個明顯的凸起,很咯手。不過……
我生平最擅長的就是繡工,在這方麵,我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敏感。
我覺著這個線頭不對勁。徐妃的手藝的確很差,但……她再差,收線也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再次打開帕子,細細地瞧。我對此事是存了疑心的,我覺得,這麽簡單的情詩,不像是徐妃費盡心力想要傳遞的東西。
我在那個線頭上用指甲扣,扣了一會兒,終於被我扯出來一絲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