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端午(5)
“太後娘娘,前頭的舞姬們已經在跳《高昌樂》,咱們專心地看吧。”皇後與太後笑道。
皇後這樣一說,眾人便都去看舞姬們了。皇帝亦點頭道:“今兒的歌舞辦得甚好,是皇後與懿妃的功……”
連皇帝都轉移了視線,旁的人更不會再去糾纏什麽立儲和二皇子的事。寧妃不動聲色地鬆一口氣,端起金樽飲了一大口糯米酒。
歌舞的確精彩紛呈,我也不再看寧妃,隻顧盯著戲台子了。一時又是觥籌交錯,眾人歡笑不止。
《高昌樂》跳完的時候,太後喘了幾口氣,皇帝見狀,忙幫著她順胸口。太後無奈地笑笑,搖頭道:“皇兒孝心,哀家心領了。可惜哀家老了,這身子骨撐不下去,大好的端午也想早些回去……”
夏侯明不等她說完,就十分孝順地道:“兒子立刻遣人送母後回宮歇息!您是長輩,端午節讓小輩們盡孝就好……”
太後遂起身離席。我們一眾嬪妃忙跪地恭送,又唱“太後娘娘千歲”的祝詞。皇帝與皇後目送著太後出門,殿門外有十二抬的鳳駕恭候,直到太後被人扶了上去、鳳駕漸行漸遠,我們才得以起身。
我起身坐下時,不經意地揉一揉發疼的膝蓋,心內則罵道:“真是一條老狐狸!你今兒來的目的,就是把立儲的事說出來吧。事情做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不愧有‘雷厲風行’的美譽!”
太後娘娘一走,殿內的氛圍就莫名其妙地變了許多。嬪妃們的笑語好似更多了,而皇後也明顯輕鬆下來。
懿妃笑與皇帝道:“梨園的歌姬、舞姬年年都看,沒什麽新意。不如請去年選進宮的妹妹們各自來上一段什麽,也可添點彩頭……”
懿妃尚未說完,我們已經驚得無法再用膳。
而與我一同進宮的嬪妃們,麵上都有喜色。懿妃這是給我們機會,要令我們在端午上露臉——雖然話說的好聽,什麽隨意來上一段,添個彩頭,可在夏侯明麵前獻藝就要奔著勁地搏寵,自然人人都會竭盡全力。
我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懿妃這並不是在給我們機會。天上不會掉餡餅,在我們一眾嬪妃裏,獨獨司徒靜儀有才女美名,她入宮前,京城裏已經有許多的美談傳言了。而懿妃的意思,是讓去年那一批秀女來獻藝,她這就是將芳娣等人排除在外。
芳娣的舞姿是大周朝的一絕,寧妃的書法亦是無人能出其右。若她們兩個也來上一段,那司徒靜儀就很難脫穎而出。
我想明白這些,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懿妃與太後走得近,自然要按著太後的意思提攜司徒靜儀。如今司徒靜儀隻是容華位分,根基不穩,離太後心裏想的什麽“皇儲”、“繼後”還差十萬八千裏。
我身側的幾位嬪妃已經按捺不住喜色,躍躍欲試。常在周妙蓮與才人李蕊兒捧杯的手都有些發顫,麵上的笑怎麽也壓不下去。唉,真是見識短淺,你們即便是十分有才幹,想越過嫻容華也是很難;就算真的能越過去,懿妃想阻了你們的恩寵,也是易如反掌。
許多嬪妃的眼睛都定在皇帝麵上,巴望著他能答允懿妃的提議,可千萬別說出個不字。芳娣則冷冷地瞥一眼嫻容華與懿妃兩個,繼而依舊自顧自地吃菜。
除了芳娣冷著臉,珍芳儀的臉色也十分難看。她是有身子的人,又體弱得走路都艱難,隻能看著旁人使盡手段地搏寵,自己卻沒有機會了。
皇後啜了一口糯米酒,唇角輕扯了淺笑,轉眸與皇帝道:“懿妃這個提議甚好,皇上就答允吧。”
我一聽,驚愕更甚——皇後怎地會幫著懿妃和嫻容華!
我本以為,她是一定會阻止的,說什麽“端午夜宴敦肅,嬪妃們獻藝不成體統”之類的話來堵懿妃的嘴。
可是她沒有。
夏侯明對這種事情是無甚顧慮的。他貪圖享樂,懿妃說要請嬪妃們獻藝,他就巴不得要等著欣賞,怎會駁斥。他遂爽朗地將大袖一揮,笑道:“準了!你們玩罷!”
“那就按著位分來吧。”皇後笑道:“嫻容華,你快些準備去。”
此時我驚愕地差點掉了筷子。
皇後非但沒有反對,反而頻頻幫著嫻容華!她竟然把嫻容華排在了第一個!
她到底是何居心?
難道她要向皇太後低頭?不可能吧。
我對此留了一萬個小心。事出非常即為妖,我總是會十分留心的。
嫻容華已經依言起身,吩咐幾個內監去準備些什麽物件。不一會兒,內監們捧了文房四寶上來。
司徒靜儀工翰墨,她的字是她所有的技藝中最出類拔萃的。這一遭她的確是竭盡全力了。我們早就聞得她的才名,這時候都伸著脖子去瞧,夏侯明更甚,他的身子前傾得幾乎要把桌子都壓翻了。
司徒靜儀拜了一禮,先道一句“獻醜”,才從墨筆中挑揀起來。兩個內監雙手執卷,在她麵前展開,她則取出兩隻大豪,雙手一同執筆,腳下站定,輕輕一提氣,便雙手落筆,龍飛鳳舞起來。
我們早就聽聞她有才名,起初還不甚在意,畢竟宮裏的女子都出身望族,哪個不是通詩書、通琴樂的。但今日見了司徒靜儀雙手執筆的樣子,都不禁大吃一驚,讚歎世間竟能有這樣的女子。
就在我們吃驚的功夫,司徒靜儀的字已經落成。內監們將宣紙側翻對著皇帝、皇後展開,我們瞪大了眼睛去瞧,隻見其上書“順泰康寧雍然乾德嘉千古,治平熙世正是隆恩慶萬年”,不僅這歌功頌德的對句十分工整,其字更是氣勢磅礴,如遊龍降世吞吐天地一般。
我這才注意到她手中執的是軟豪,寫的也是行書。一般的女子都喜好蠅頭小楷,即便有心想要練習草書、行書,也會因力道太小掌不住軟豪,寫出來的字綿軟無力。而眼前的這幅字,若隻看其字,定會以為是出自翰林院的哪一位博學的男臣之手。
竟不知是司徒靜儀雙手同時寫出來的!
藝高服人,即便嬪妃們不喜歡嫻容華,此時看了她的字,也不得不欽佩。夏侯明看得欣喜,連連誇讚著“妙筆丹青”。
自有許多逢迎拍馬之人順著皇帝的話不住地稱頌,讚揚嫻容華的才氣,甚至從讚揚才幹變成了才德,什麽“德才兼修”的話都出來了。嫻容華性子穩重,絲毫不顯喜色,隻是謝了皇帝誇讚,就命人收拾了東西。
先前的周常在等人麵上都懨懨的,顯然,她們不可能越過嫻容華。
嫻容華實在是太出色了。此時眾人都在稱讚,還有人道:“容華娘娘的筆力,大概隻有寧妃娘娘能與之相較了……”
寧妃則擺手笑笑,道:“那是年輕時候的事了。本宮生育之後身子不如從前,寫出來的字也筆力虛浮,自然是及不上嫻容華。”
寧妃謙遜,眾人便對嫻容華更是欽佩歎服了。
按著皇後的安排,之後要獻藝的就是我。我剛從嫻容華的文采之中緩過神來,這才發現輪到自己了。
我心內一頓,不禁十分緊張——我不是想著要好好地獻個什麽,我是實在拿不出來什麽。
相比與嫻容華的才名,我簡直可以用胸無點墨來形容。我自幼在家裏,太太不給我請師傅,我無論琴棋還是書法都草草通個毛皮,真要讓我拿出來一手,我是實實在在要獻醜。
天啊,這可怎麽辦!我進宮後,從未想過要搏寵,也就從來懶得學那些東西。可今日,懿妃與皇後卻偏偏要我拿出一手來!
我額上冷汗涔涔而下。人要臉樹要皮,雖然我幾次被夏侯明耍弄,什麽扛著去長樂宮,頂盆子,撐船之類的,我在宮裏已經沒有賢名可言。可是……可是我還是要臉麵的啊。要叫我在端午的宮廷夜宴上,在眾目睽睽之下,拿個柳葉吹一段或拿個棒子敲鼓,我實在做不出來……
皇後已經在催我了。我隻能急中生智,拉了身後的文盈盈道:“你先上吧!先給我頂著點!”
文盈盈雖然莫名其妙,但她一貫對我逢迎拍馬,此時我一提出來,她便欣然應允,先頂了我上去了。
文盈盈本來就排在我後頭,因為有孕的珍芳儀什麽都做不了。
她準備的是一曲蕭曲。她吹的是《清平樂》,曲子平淡乏味。她亦知道自己不可能越過嫻容華,就幹脆這樣隨意糊弄了,甚至她刻意選了這樣的曲子,就是為了讓自己不被注意,減少芳娣等人的不悅。
最後她規規矩矩地吹完了,也沒有一處出彩的地方。夏侯明象征性地點了個頭,她就算完了。
文盈盈吹蕭的時候,我已經在悄悄地和才人李蕊兒商量,要讓她先上。李蕊兒對此求之不得,當然一口答應了。
我想著,我們這一屆的嬪妃一共十二個,死了一個裴氏,又不知為何缺了兩個,一共還剩九個。這麽多人都來上一段,時間太長。隻要我不斷地往後拖,說不定就能躲過一劫……
然而,正當李蕊兒起身去後殿換舞衣的時候,夏侯明叫住了她:
“怎麽是你?儷容華哪去了?方才就該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