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端午(4)
此時已經有嬪妃對皇帝敬酒,嬪妃之間也互相舉杯起來,方才肅穆的氣氛已經變得熱鬧起來。大皇子領了兩位公主,一並拿了茶水給皇帝敬酒。
大皇子今年七歲,性情溫良和善,坐立舉止十分規矩,頗有皇長子的風範。他敬酒時,皇後一直笑眯眯地看著他。我發現,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皇後娘娘的真情流露——隻有在麵對自己的兒女時才不會戴麵具,才會真心的喜歡、高興。
皇子皇女們敬了酒,夏侯明很給麵子地將杯中的酒盡數喝完。皇太後慈愛地一人賞了一盤龍鳳描金攢盒,裏頭盛裝著的不是用來吃的粽子,而是雕刻精細、樣式討巧的赤金粽子,頗有長輩發壓歲錢的感覺。皇太後發完錢,又招手喚皇長子上前,笑眯眯地道:“讓祖奶奶看看,是不是又長高了。”
太後此時的神色,絕對是一位十分慈愛的祖母,要招孫子上前享受天倫之樂。皇長子稍稍遲疑著上前,太後順勢將他攬入懷裏,一手摸著他的額頭,笑說:“果然是長高了,身子比去年都沉了!”
滿宮的嬪妃們,都笑吟吟地看著這其樂融融的場麵。隻有皇後娘娘,我看到她極力掩飾麵色上的慌張與恐懼。她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兒子,仿佛抱著大皇子的不是他親祖母,而是鬼怪。
“璋兒,快下來,別壓著你皇祖母。”夏侯明緩緩地道。皇長子這才從太後懷裏脫身,又行一禮後才退下。
夏侯明與太後笑道:“母後總是寵溺孫兒們!您這麽慣著,這幾個小的就給慣壞了!”
此言一出,堂下又有附和的笑聲,殿內眾人皆讚揚皇帝與太後的和睦、慈愛。太後擺手笑道:“都說老人隔代親。皇帝是嚴父,哀家喜歡這幾個孫兒,這會兒你就放一放他們!”她又對皇後笑道:“皇後也是,對璋兒過於嚴厲了。”
皇後與皇帝都笑吟吟地道:“老人隔代親,母後您是太寵著孫兒們了……”
這時候的皇後已經恢複如常,一絲異樣也沒有了。太後與他們打趣了幾句,又命賞賜珍芳儀一盤酸棗子,道:“哀家老了,就盼著孫子越來越多!這肚子裏還有一個小的,哀家盼著呢!”
珍芳儀受寵若驚,忙接了棗子,雙手捧著謝恩。珍芳儀是宮裏唯一有孕的,最是金貴,她乘攆而來,座椅上被加了軟墊,案幾上的吃食也與旁人不同,每一道膳都是由她身後的醫女嚐過之後才能請她用。宮內子嗣不多,她一有孕,上上下下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我發現,太後對珍芳儀這一胎,是真心的看重。
連嫻容華都是一直照料著珍芳儀的,太後又這樣關懷她。
旁側幾個嬪妃眼中都有妒意。
太後看珍芳儀的麵色有些虛弱,又囑咐她道:“頭三個月是最要緊的。你一貫體弱,更是要小心翼翼。若缺什麽補藥就來長樂宮裏說。”珍芳儀自是感激地謝恩。
太後與珍芳儀說過了話,皇帝也跟著囑咐了許多,無非是什麽“靜心養胎、珍重自身”的話,說這些的時候,夏侯明的眉裏眼裏都是寵溺與心疼。他對珍芳儀一貫如此,而珍芳儀也最喜歡夏侯明這樣。
太後與皇帝都關切珍芳儀,皇後也不能落下。而太後和夏侯明把套話都說完了,皇後沒什麽可說,她便想了個法子,道:“珍芳儀若能誕下皇嗣,便是咱們大周的功臣。眾位姐妹們都要好好養身子,早日為皇室開枝散葉,這才是咱們後宮女子的本分……”
皇後這樣一說,雖是囑咐,也是訓誡,我們都連忙起身稱是。
太後笑了幾句,一轉眸看向寧妃,道:“二皇子今兒怎麽沒來?”
一提二皇子,眾人麵上都收斂了笑意。說起來,這位二皇子實在是可憐,他生來體弱,三歲了卻還走不好路,隻能由乳母抱著。今兒端午,多熱鬧的日子,他不來隻能說明他又病了。
唉,那麽小的一個孩子,三災八難的,連我一個外人提起他都覺得不好受。
寧妃身為其母,更是萬分的難過了。她低垂著頭,發髻上三寸長的珍珠蘇子晃晃悠悠地垂在頸上,低聲回話道:“承蒙太後關切,雲兒近日染了風寒,無法向皇上太後賀詞了……”
“唉,既是病了就好好養著。”太後麵上很是擔憂:“太醫怎麽說?可有什麽大礙麽?”
“皇上福澤庇佑,無什麽大礙。”寧妃苦苦一笑:“隻是禦醫說雲兒身子太弱,要將養多日才能好……”
“小孩子身子弱是很正常的,你不要太擔憂了。”太後難得地安慰起人來。
太後這樣一說,其餘的嬪妃們也開始勸慰寧妃道:
“寧妃娘娘莫要擔憂!”
“很多孩子都是這樣,小時候長得慢,大了就極有出息……”
“二皇子是皇室的血脈,有神明與皇帝庇佑,怎麽會有事呢!”
這樣大家一起說一說,寧妃的麵色好了很多。
皇帝給太後剝了一顆栗子,太後接過來,笑著放進嘴裏。她緩緩地咀嚼,等吃完這一顆栗子後,才再次開口道:“寧妃,你可要對二皇子上心。如今尚未立儲,我朝一向立賢不立長,二皇子將來身子好了,也要像璋兒一樣,都是皇室的血脈……”
立儲!
此言一出,殿內的氣氛一時凝滯。嬪妃們都不敢再說話,皇後也閉了口。
我不得不放下手裏啃了一半的醬肘子,慌忙避開旁人的視線擦擦嘴。
我不知太後為何要提起立儲的事。我們大周朝,皇室的規矩和百姓家不同,的確是立賢不立長。像我們榮國府,若沒抄家的話,將來父親過世後是一定要由嫡長子,就是我大哥襲爵;旁的嫡次子和庶子都是分了財產出府自立門戶。但是宮裏頭就不是這樣,因為太子要繼承的不是“家產”,而是整個天下,若嫡長子不成器,天下是一定不能交給他的。
正是因此,皇宮裏的嫡庶並不如百姓家分明。不過,立賢立長也就是那麽一說,隻有在嫡長子沒出息到一定地步、或皇後無子的情況下,其餘的庶出皇子才有機會。
眼下看來,大皇子雖不出色,但也不是很糟糕。
我聽宮人所言,道這位大皇子念書、騎射都是平平,但勝在規矩有禮、性情溫和,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
我想,這樣的評價,應該不是糟糕到要立庶子為儲君的地步。
大皇子已經七歲了,可他仍舊不是太子。夏侯明遲遲不立儲,這事兒總是拖著,前朝沒有人提,後宮也沒人敢提。即便皇後對此十分心急,也萬萬不敢說出來。
我估量著,這還是因著皇太後不願意。皇後出身趙家而不是司徒家,太後娘娘選司徒靜儀進宮,打的算盤就是讓司徒家再出一位皇帝外孫,甚至出一位皇後。
想到此處,我不禁感歎,皇後娘娘這些年可真不容易啊。她不知是怎麽產下了一兒二女,又讓這三個孩子平安地長大,她實在是太能幹了。這裏頭也有夏侯明的功勞,聽說在十年前,夏侯明與皇後少年夫妻,皇後長他六歲,他是很喜歡這位皇後的。畢竟是自己的第一個女人,第一次經人事,喜歡是很正常的。不過後來,有了四個側妃,有了芳娣,有了無數侍妾,夏侯明對皇後就漸漸地淡了。到了現在,皇後姿色衰敗,夏侯明對她已經沒什麽寵愛與喜歡,充其量隻是“相敬如冰”。
我再次抬眼偷瞧上頭那三位。
我看到皇後的手一直攥得很緊。我從來不曾看到她這樣緊張,或者是擔憂。
她的大皇子占了嫡又占了長,立為儲君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宮內勢力紛雜,一個權傾朝野的皇太後與她對著幹,這才使得皇長子已經七歲卻不是太子。
皇後嘴上從來不說,但心裏一定是萬分著急的。前兩年,皇長子還小,前朝後宮都默契地不提立儲的事,怕被卷入紛爭;如今,皇長子真的不小了,太後娘娘也終於開了口說什麽立儲。可是……
可是,太後娘娘說的是,二皇子和皇長子一樣是皇室血脈,一樣有立儲的機會!
依著皇後的性子,她心裏八成想著“二皇子那個病怏怏的樣兒,有什麽資格與自己的璋兒爭一席之地”。可沒法子,太後要與自己作對,自己又不受皇帝寵愛,兩邊都不是能幫忙的。太後說二皇子能爭,那二皇子就是有這個資格!
我看到皇後的手越攥越緊。她以前從來不提立儲,就是怕別人說一句“還有個二皇子呢!”。這下可好,二皇子要在明麵上與皇長子相爭了!
我再看向寧妃。我對寧妃這個人是十分不了解的,我隻知道她待人冷淡,即使在新妃覲見時也不鹹不淡地。
此時,寧妃一直是低著頭的。她不敢去看皇後,也不敢去看太後。我看到,寧妃身下的團福刺繡裙擺上的滾金邊不知為何一直浮動著,上上下下,仿佛夕陽下一池隨風顫動的金光。仔細留神之下,原來她的整個身子都在簌簌地抖動。
她,竟然在害怕!而且怕到這種程度!
若是懿妃的性子,若她有兒子且被皇太後議儲,她一定會萬分欣喜的。二皇子與皇長子相差四歲,又病弱,在世人眼裏他是遠不如皇長子的。如今皇太後提了他一句,是給他最大的臉麵,這樣的榮耀,這樣來之不易的機會,身為其母怎麽會不欣喜。
可是,寧妃卻隻有惶恐。
她極力掩飾自己的惶恐,可她控製不住她裙擺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