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遊湖(1)
我一愣,那話題轉變得太快,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張禦醫已經走了。
他出了宮門,我的心裏方才驚駭起來——他和我說了一個不小的事情。
我忙悄聲令憶芙找了醫書出來,照著張禦醫的話查那寒玉是怎麽回事。可惜平常醫書裏隻有隻言片語提及“寒玉”十分貴重,對黑熱、惡性瘧疾等重病有起死回生之效,卻沒具體說明寒玉的成色樣貌等細節。
皇後贈與芳娣夫人的東西,果然是不同尋常的。沒法子,我隻好另外找一本醫書。直到我將庫房裏所有的醫書都翻了個遍,我終於又找到一條有用的——
“其性大寒,女子不宜佩戴……”
寒玉這種東西人間罕見,醫書上的記載也極少,也就言盡於此了。不過我思量著,女子不宜佩戴,那便是對女體有害。至於有什麽害處呢?其性寒涼,按照我一個不通醫理之人的常識,女人有孕時是最碰不得寒涼之物的,而有些寒涼的藥材,比如馬齒莧,會讓女子難以受孕。
我想到此處,身後已經漸漸滲出冷汗來。所有巧合的事情,都不應該是巧合,按著我的直覺,我思量著這東西定是用於……
皇後果然是不會放過一絲一毫的機會,她用這樣貴重的玉石贈與芳娣夫人,果然是她費盡心機的謀劃!
我知道,那個玉鐲子的確是進貢之物,芳娣夫人佩戴也是合情合理;寒玉這東西又罕見,我翻遍醫書隻能查出它的療效與忌諱,卻查不出它的品貌,遂即便芳娣夫人知道寒玉是不應該佩戴的,也不會知道她手上的東西就是寒玉……
雖然我明白皇後與芳娣不合,然而此時此刻,我卻認為皇後並不會加害與芳娣——因為懿妃剛得了協理的宮權,她又是一向八麵玲瓏的精幹人,皇後理應萬分忌憚,總之,皇後娘娘如今最應該對付的是懿妃而不是旁人。
可是皇後卻反其道而行之,與懿妃竭力保持表麵上的和睦,私底下卻對芳娣動手!
我心裏砰砰地亂跳著,聲東擊西,趁其不備對其下手,皇後娘娘果真不是等閑之輩!她的城府比我想象的還要深重!
而我自己……我亦是十分畏懼驚恐的。我是皇後的棋子,而我不知她為了控製我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我必須要萬分小心才行。大樹底下好乘涼,可說不準那天這棵樹反而把你吞了……
我命人將那些醫書全部搬回庫房中,又遣迎蓉去內醫院拿一些治療脾胃的藥材。我今兒遍查醫書,結果查出來一個不得了的秘密,我就不能讓旁人看出我查醫書是為了什麽。所以我這麽幹,旁人便會覺得我是為了脾胃在查醫書。
迎蓉去內醫院的時候,我又讓她私下裏帶銀票給張禦醫。張禦醫給我透了一句話,而且是一句足以引火燒身將他自己置於死地的話,我對此十分感激他。這是他對我的暗示,既暗示他的才學淵博,足以認識寒玉這種東西,他的才能足以讓我利用;也是暗示他會死心為我辦事,這才不顧危險給我透那樣的話。
遂我亦要表示對他的認可。隻是……唉,我的銀子又快花光了,這每日上下打點著,我身為寵妃竟然窮得叮當響,這實在太令人惱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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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用過午膳後終於平複了心緒。
然而這時候我是注定得不到平靜了——王德的徒弟小安子又來了瓊宮,堆著一張笑臉與我道:“皇上請娘娘移步太液池,要與娘娘共賞景致……”
我如今一聽到皇上兩個字就發抖。我不是膽小的人,對這種沒出息的舉動深惡痛絕,但我實在無法消除對夏侯明的畏懼。
而我又不得不做出一副欣喜的模樣,急急地命宮女們給我上妝。我梳了一個墮馬髻,插上幾隻羊脂玉雕並蒂蓮的簪子,又去宮外折了幾株初開的桃花簪在發上。桃花這種淡粉色的嬌嬌小小的花兒,那感覺簡直像極了珍嬪。
小安子引著我去了太液池。夏侯明是乘了一座小巧精致的畫舫在湖中閑坐,芳娣夫人和珍嬪也隨侍在側。
畫舫不同於龍舟,它不大,船舷上的飾紋也非翔龍,而是各類花卉,有一種富貴鄉裏怡然自得的感覺,而非彰顯皇室的威儀。夏侯明劃船賞池,旁側有兩位愛妃相伴,真是個會享樂的紈絝子弟。
小安子劃著一個竹排將我帶到。我從竹排上扶著小安子的手登上畫舫,給夏侯明和芳娣夫人行禮。珍嬪坐著不動,隻對我點頭示意道:“嬪妾有孕之後身子就弱極了,實在無法給儷娘娘行禮,娘娘莫見怪。”
我隻能勉強笑笑,道:“怎會見怪。”皇嗣是宮裏一等要緊的事,就算珍嬪對我再不尊,隻要她以皇嗣為借口,我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和她計較。
夏侯明半閉著眼睛,任由池中清風拂麵,那模樣是神仙一般快活,雖然在我看來這是昏君貪圖享樂的樣子。他微微睜開眼睛撇我一眼,笑道:“今兒風光好,朕特地攜愛妃們一同遊湖。”說罷不再理我,而是轉身對珍嬪關切道:“珍兒一貫體弱,有孕之後日日都病怏怏地,今兒帶你出來就望著你能散心。”
夏侯明對珍嬪從來不呼其名,而是稱呼她的封號。其實誰不清楚的,皇上叫的一聲聲“珍兒”,實則是另外一個“貞”,珍嬪為此暗自哭了好幾次,卻無可奈何,更不敢與夏侯明抱怨。
珍嬪自有孕後,身子越來越差,大病沒有小病不斷,整日孕吐地食不知味。夏侯明十分心疼,遂帶著她出來遊湖,可我看著這場麵就覺得好笑,既然是心疼珍嬪,那為何又要叫上芳娣和我?這不是故意給珍嬪添堵麽!
我不計較珍嬪對我的不尊,兀自保持著得體的笑意想要坐下。然而畫舫畢竟太小了,裏頭已經坐了三個人,還有一個撐船的太監,我這一進去,隻堪堪有插腳的地方,可不知該坐哪兒了。
於是我隻好站著。夏侯明一睜眼發現我站著,便要拉扯著我坐到他的膝蓋上麵。我登時大驚,旁側的芳娣與珍嬪看我的目色已經快噴出火來,我可不想在這兒犯眾怒。
夏侯明拖著我,我掙紮不止,不住地道:“皇上不可,漢成帝班婕妤有卻攆之德,嬪妾何曾敢坐在皇上的膝蓋上……”
卻攆之德這個典故是這麽說的,說漢成帝寵愛班婕妤,就命人將龍駕加寬,使其能夠乘坐兩個人,好方便他和班婕妤一塊兒坐。班婕妤聽了後決計不肯,說隻有妲己、妺喜這樣的禍水才會纏著皇帝同坐,皇帝是明君,萬萬不可和嬪妃同攆。
於是漢成帝便作罷。
我今日為了阻止夏侯明的又一個荒唐舉動,便拿這個說事。我自認為我的話是十分高明的——卻攆之事,明麵上是讚頌班婕妤的賢德,另一方麵也是讚頌漢成帝的英明。班婕妤會說話,我也借鑒而來,希望夏侯明看在我拍了他馬屁的份上放過我。
然而夏侯明就是我的冤家。他聽了這話,非但不從善如流,反而擰起眉頭道:“你竟將朕比作漢成帝!”
罷,罷,我怎麽說他都會挑刺。哼,就像你比漢成帝好多少一樣!起碼人家在前半生是英明的,而你呢?你還好意思說!
心內雖是憤憤,然更多的是惶恐。他這話說得有些重,是說我言語冒犯了他,我當即就想跪地請罪。然而這個畫舫連坐下都難,何談跪下。
於是我左右為難地站著。夏侯明不耐煩了,他猛地用力使我跌進他的懷裏,我頓時驚呼起來,掙紮著想要起來。
夏侯明的臉色已經很不好,怒道:“你總是不聽話!若你不想坐這兒,旁的地方也沒法坐,你站著又會擋住朕賞景的視線,你不如去替船夫撐船吧!”
聽了這話我還沒驚起來,撐船的小內監已經受不住了。他身子一歪,竟然頭朝下栽進水裏。
我撇撇嘴,這內監是怎麽在宮裏過日子的,這般不中用。然而轉念一想,我又很同情他,一定是夏侯明平日裏凶神惡煞,一眾侍奉的人都提心吊膽,所以他才會嚇成這樣。
小安子等人一直在遠遠地往這邊盯著,他們見有人落水,便劃著竹排過來將那內監救上去了。小安子又指了另一個內監給皇上撐船。
我急忙搶在內監上船之前把杆子拿起來,三兩步站到了撐船的位置,道:“不用了!本妃來撐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