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聽戲(1)
迎蓉與我稟報時,麵色十分不好:“娘娘,那珍小儀可是不容小覷!聽聞,皇上親自伺候她的身子,還親手喂藥……您可要提防著點!”
迎蓉不知道皇帝對我的態度,她還以為那日的侍寢,我是多麽愉悅與榮光呢。她卻不知,皇帝對葉桃衣那樣的溫柔,我連千分之一都不會得到。
嗬,夏侯明這個人,他溫和起來的時候真叫人難以置信。我想不出,他給葉桃衣喂湯藥時是什麽樣子。但是我每日去給皇後請安時,看著葉桃衣那怯弱中帶著嬌羞春光的麵孔,便可知道夏侯明待她有多麽好。
我小口小口地啜著手中的茶盞,淡淡地對迎蓉道:“人家是天生的福氣,生出一張類似貞順貴妃的麵孔。我們沒這樣的福氣,也不必強求。”
此時憶芙端了新鮮的蜜桔進來。她細心地剝好一個桔子,一瓣一瓣地放在我手裏。
憶芙向來是個能出主意的人。我有什麽事,也喜歡問她。我此時正好想起了一件事,便對她道:“我如今瞧著,芳娣夫人是很不喜歡珍小儀。”
在旁人眼裏,我與珍小儀同樣隆寵,往下還有稍稍得寵的嫻嬪。但芳娣夫人隻記恨珍小儀一個人。
這個宮裏,四處都充滿了怪異的事。我想,我最好是一件一件地搞清楚,才不會讓自己處在被動的境況。
憶芙的動作一滯。她思量了片刻,才回話道:“的確如此。不過奴婢竊以為這是好事,如此一來,咱們瓊宮的日子會輕鬆些。”
我微微含笑:“恩,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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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三月初的時候,宮中暖意融融,百花綻放,尤其海棠花兒開得茂盛,禦花園裏四處是鮮妍的紅粉顏色。皇後起了興致,便傳了梨園的戲子來鳳儀宮,請嬪妃們過來聽戲。
宮裏的日子無聊,宮妃們大多喜歡湊在一塊兒聽戲。我也是戲迷,便早早地拾掇要趕去鳳儀宮裏,想著皇後能給我指個好座次。
鳳儀宮是中宮,與我們妃妾的寢殿不同,就算我的瓊宮奢華無比,在很多方麵也是及不上鳳儀宮的。如年關時,內命婦、外命婦要齊齊聚在鳳儀宮向皇後請安,遂鳳儀宮的正殿布置地如交泰殿一般,大而莊重;再比如,平日裏妃妾們喜好聚在一塊兒聽戲或辦個什麽賞春宴,大多是聚在鳳儀宮,遂鳳儀宮的後院也比旁的宮裏大出許多。而正殿、兩廂配殿的前廊與後廊相連接形成一個四合院,寬敞的院落中央便是戲台子,專供嬪妃們聽戲消遣。
我由兩個宮女引著,過了一個名喚瑩心堂的穿堂,再過兩處芍藥、迎春的花圃,便能看見聽戲的四合院。我進了大院,見皇後娘娘已經端然坐於上首了。
平日裏我們請安,皇後多是等嬪妃們來了大半,再從後殿緩緩移步而出。今日聽戲,她倒早早地端坐,等著我們妃妾。
果然她也是愛聽戲的人。宮裏的日子無聊,打趣的事也就寥寥幾件,聽戲可是個大玩意,比那些抽花簽、擲玉壺什麽的有趣多了。
我與皇後行禮請過安,笑吟吟地讚道:“娘娘今日的裝束真讓人眼前一亮!您發髻上的金翅雙飛玲瓏燕,一看就是難得的精細做工,那釵環鳳身仿若活的一般!”
因是平日裏玩樂,皇後的裝束也隨意些。她著了蜀地浮光錦的大紅撒白梨花百褶裙,上身一抹繡有鳳銜明珠的中衣,失了一分莊重,卻顯出許多嫵媚鮮亮的風韻。她的發髻依舊是繁複的高寰髻,但平日裏常簪的十六樹赤金綴玉簪釵都卸下了,換成了翟鳳與金翅玲瓏燕的步搖,看著也清雅許多。
皇後年近三十,韶華已逝,對芳娣那樣的美豔風姿是既嫉恨又無可奈何。今日聽我讚她一句頭飾,她便露出笑意來,與我道:“儷嬪快坐吧。你有腿疾,不可久站的。”
我謝過她關懷,轉眼有鳳儀宮小內監弓著身子引我坐下。皇後待我不薄,她果真給我安置在正廳,指了距離鳳位不遠的座次。那地方的角度甚好,一個大戲台子敞敞亮亮地呈在眼前,不似偏廳角落裏,不是看不清楚就是被什麽給遮擋了。
我坐定,戲台子上的鑼鼓尚未響,隻有幾個歌女捧了琵琶彈奏,想是要等時辰到了才開戲。
珍小儀的座次與我緊挨著。她起身給我行禮,隻是規矩地屈了膝,並不發一言。
她似乎不想與我多說話,無論請安還是就坐,都一直低著頭,避開我的目光。
宮裏嬪妃們誰不是如此,對於我這樣隆寵的人,心裏都是不喜的。
轉眼嬪妃們已經到了大半,點戲的冊子從皇後手裏傳下來。皇後點了兩出,芳娣夫人又接過來,點了一出《滿床笏》。之後寧妃、懿妃接過來點。
這般一個一個地點下去,皇後身邊的小內監在轉了一圈兒之後,終於把冊子送到了我手裏。
我笑與眾人說:“我哪裏懂得這個,姐姐們點就是。”
芳娣夫人倪我一眼,不鹹不淡地道:“那就把冊子傳下去吧。”
她說了這話,手捧冊子的小內監卻不動彈。直等到上首的皇後點頭,他才捧著冊子呈給我身側的珍小儀。
芳娣對此冷冷一哼。
珍小儀也學著我,道不會點。然芳娣夫人卻與她道:“讓你點就點,本宮看你麵上的委屈樣子,好似我們不讓你點一般。”
旁的嬪妃們聽芳娣說什麽“委屈樣子”,便都伸著脖子來瞧珍小儀的一張臉。
其實芳娣夫人說的不是沒有道理,珍小儀身量纖纖,姿容柔弱,無論何時看著仿若都有一抹委屈與怯弱在臉上。
而她此時被芳娣嗆了一句,神情就更委屈了——我想,她在閨中時一定是父母捧在手裏的千金,從來不會看人臉色,也不會調整自己的麵孔。她雖然想忍著委屈,但她沒那個本事,根本忍不住。
“你就隨意點一出吧。”皇後溫言朝她道。
珍小儀這才開始翻那個冊子。我瞧著,她翻到了一出《玉簪記》,目光定定地看著,似乎很有興趣的樣子。
她隨侍的宮女看著是個機靈的,立即低聲提醒她道:“小主可不能點這個!您看芳娣夫人都點了規規矩矩的戲,宮裏頭,玉簪記這種東西是不能聽的……”
珍小儀的手一抖,忙把這一頁翻了過去。最後點了一出《漢文皇後》。
芳娣聽了她點的戲名,嘴角撇了撇,不再言語。
我在側瞧著,心知芳娣是有意讓珍小儀點個不該點的。珍小儀入宮時間短,很多規矩不明白,很可能踩錯步子。幸虧珍小儀有個忠心的宮女指點著。
宮裏頭的規矩大,聽戲都不能隨意,這讓我十分沮喪。那什麽《滿床笏》之類的東西,講一個老翁的七子八婿都做了大官,一同去給老翁祝壽……或者《漢文皇後》之類的歌功頌德的戲文,唉,簡直無聊透頂了。
不過《玉簪記》一類的東西,我也不喜歡。什麽丞相之女與窮書生私奔,最後還終成眷屬……唉,隻有不懂事的小女孩才會信這玩意。入宮做了嬪妃的人,心裏更不能存這種念頭,若你真把帝王當作良人,付出一顆真心,那一定沒什麽好下場。
顯然葉桃衣是個很不成熟的人。她明明知道自己是因著貞順貴妃的緣故才得了隆寵,竟還巴望著想與夏侯明“終成眷屬”。
我才不會和她一樣蠢!在榮國府裏的時候,我小小年紀便明白情愛是最不能奢求的東西。那一年我十二歲,大太太給女兒們說親,我天真無知,還以為自己能運氣好、落得一個好夫婿,結果最後竟得知父親把我指給了安王府!我那一次真的差點兒死了。
從那以後我就明白了,我是個連生存都要拚盡全力的人,我這樣的人,沒有資格考慮情愛!
還好我有這樣睿智的見識,否則我怎麽可能活到現在呢!就算六妹是嫡女,為著情愛什麽都不顧,金家倒了之後,她便被夫婿退婚了。嗬,灰頭土臉地流放至寧古塔,她現下是比庶女都不如了……
現在進了宮,我更覺著自己聰慧。我的世界裏就沒有男女歡愛這種事兒,若我與葉桃衣一般為著夏侯明的俊朗皮囊動癡心,我現在早不知死到哪裏去了……像我這般苦命的女子,隻有將情愛這東西從腦子裏剃掉,我才能隨時保證頭腦清醒。不被那些東西迷了眼,不把自個兒陷進溫柔鄉裏,才能保住性命……
耳旁的鑼鼓聲漸漸響了起來,我便收了心思,將目光投到戲台子上。雖然是無聊的曲目,但好過沒有,我就湊合著看吧。
鑼鼓喧天,戲台子底下的人大多看得津津有味。
懿妃麵上是濃濃的笑意。看起來,她是一眾嬪妃裏最喜歡聽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