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侍寢(1)
我聞言身子一悚,文盈盈也立即低下頭去。她吞吐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與皇後道:“那些都是宮人嘴碎,做不得數的……”
“唉。”皇後一生歎息打斷了她:“什麽做不得數。若是空穴來風,那些宮人們也不敢四處傳揚了。到底是長樂宮的那一位,要蠢蠢欲動了。”
長樂宮太後,是宮中最尊貴的長輩,又手握重權,家世顯赫,無人敢出其右。我今日聽到皇後用“蠢蠢欲動”這個詞語來低賤地評價她,心裏不由地一緊。
我想到皇後素日的溫婉與和善。或許這位皇後的膽子,比我想象的大得多……
我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麽。我不敢妄言,也不敢在皇後心情不好的時候去觸怒她,隻能和文盈盈一並小心地低著頭。皇後的手指輕輕敲在黃梨木雕祥雲小案幾上,聲色平靜如沒有波瀾的湖麵:
“本宮雖然是皇後,是六宮之主,但太後早已有意令懿妃協理六宮……”
宮人傳揚的話,早已滿宮皆知,我也不例外。但當我聽到皇後口中說出的話時,心裏還是驚了一驚——
太後有意令懿妃協理六宮?而不是令懿妃與寧妃兩個人協理?
我入宮的時間短,隻知道寧妃、懿妃都是當初太後選給皇帝的四側妃。而當年除了貞妃太過隆寵,太後漸漸地不喜歡她,其餘的三位側妃都與太後極為和睦的。我便以為,寧妃與懿妃都是心向太後的。
可是如今看來,這位寧妃也是個奇怪的人了。
文盈盈出言勸皇後道:“娘娘寬心。畢竟您才是六宮之主,那懿妃,怎能分您的權柄。”
皇後麵上卻無一絲寬心的樣子,反而更為憂慮。她又歎一口氣,道:“再怎麽樣,太後的旨意是不能違的。”
皇後處境艱難,我顯然無能為力。而且我也明白,若太後真有這個意思,那皇後也無法抗衡。太後雖沒那個本事廢後,但卻有本事分皇後的權柄。
“過不了幾日,長樂宮的旨意就會下來。”皇後沉沉地道:“不過本宮也不計較,懿妃想協理,那就讓她協理吧。”她說著,轉首看了看我,道:
“如今皇上待你怎麽樣?”
我聽她提及皇帝,心裏的驚恐乍現。我忙掩飾,一壁做出微微羞澀的神色,淺笑道:“皇上待嬪妾,自然是極好的。”
不論私底下有多少苦楚,在人前,我是一定要做出寵妃的模樣來。這是我如今最大的價值,我不能讓自己失去價值。
皇後麵上的愁顏這才褪去。她點一點頭道:“你這是苦盡甘來了。皇帝喜歡你,是你的福分,你一定好好好地侍奉皇上。”
我諾諾稱是。皇後的意思我明白,如今她母家遭難,又受太後打壓,她需要我更加得寵。
“不過你如今還未侍寢。”皇後笑與我道:“未侍寢而晉封,這是極大的榮耀。皇上遲遲不寵幸你,恐怕是要給你一個驚喜呢。”
皇後的話讓我驚,卻沒有讓我喜。
當年貞妃進府時,皇帝也是遲遲不招幸,最後招幸時卻是布置了什麽“賜浴湯沐”,來給貞妃驚喜。皇後以為,我也能有此待遇。
唉,她真是太樂觀了。我明白,我不可能有什麽驚喜——夏侯明給我的,隻會是驚恐。
將近午膳的時候,我與文盈盈一同從鳳儀宮告辭。
文盈盈跟著我來到瓊宮小坐。
我命宮女們泡了碧螺春。文盈盈啜了一口,又是讚不絕口地誇耀道:“茶色清涼,醇厚濃鬱。”
文盈盈是個很會說話的人,但她這次說的是實話,瓊宮裏的東西,都是頂好的。
我在榮國府裏時,總是豔羨大太太屋裏上好的碧螺春。但我進了宮才知道,我此時喝的茶比大太太的不知要好多少倍。
我是個知足的人,我現在能活著,能喝到上好的茶、吃到喜歡吃的東西,穿著鮮亮,這就是福氣了。而大太太和姨娘、姐妹們,她們都在寧古塔受苦。莫說沒有碧螺春可以喝,我都不知她們能不能吃飽。
所以即便我如今身處險境,我也沒資格抱怨的。
文盈盈今日無事,她隻是來瓊宮隨意坐坐,與我閑聊。我想了想,還是控製不住地問她道:
“那個……侍寢會不會很痛苦啊?”
我對這個問題擔心得不得了。
文盈盈先是一愣,而後飛紅了臉頰,低低地與我說道:“姐姐說什麽呢!第一次有點疼,第二次就好了……而且……”她說不下去,我忙將屋子裏的宮女盡數遣走了,她才繼續道:
“姐姐別看皇上平日威嚴,其實……那個時候,他總會很溫柔的!”文盈盈說著,麵上露出抑製不住的少女的羞澀:“皇上雖然不怎麽寵愛我,但每次侍寢的時候,都溫和地哄著……”
她說著又笑起來:“姐姐您不必擔心!皇上這麽喜歡您,肯定會對您更好!”
我和文盈盈聊到了黃昏。我又留她用過晚膳,一直到入夜,她才告辭離去。
今日不知怎麽了,我心裏總是有恐懼,可能是因皇後跟我提了侍寢的事。我遣了小連子出去打探,得知這一夜皇上招幸了芳娣夫人。我這才放心睡下。
然而睡到半夜三更,我被外頭的嘈雜聲驚醒了。我揉著眼睛從床上坐起,卻見迎蓉慌慌張張地奔到床榻前,一手扯了帷幔,大呼小叫道:“娘娘,娘娘,皇上過來了!”
我的頭“嗡”地一聲炸開,真是怕什麽來什麽。他不是招幸了芳娣夫人麽,為何會想起我來……
我無暇多想,急急地披了一件外衫就要迎駕。
我來不及提著宮燈去宮門外接駕,隻能順勢跪在大殿內。待那高大的男子大步走近時,我俯身高呼道:“皇上萬歲……”
該死的,怎麽就來了我這裏?我可是一點兒也不想伺候他。
這個念頭在心裏一閃而過,然而夏侯明卻立即衝過來,一手揪著我的衣領將我拎在半空中,惡狠狠地道:“你心裏又在厭惡朕,嗯?”
“嬪妾不敢……”我惶恐萬分。我自認為自己麵上盡是謙恭、敬畏的神情,那些厭惡的心緒,早被我掩飾地幹幹淨淨,可是……他為何還是會看出來……
他的臉色已經鐵青,一手將我狠狠往後推開,另一手猛地將身後的殿門拉上。他的力氣本來就很大,動怒之下更是野蠻,殿門發出“哄”地一聲巨響。
我被他推得摔倒在地。我盯著那個關上之後仍在搖搖晃晃的殿門,心內被這聲響給嚇怕了,卻不敢怠慢,忙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跪好。我不敢看他那張鐵青的臉,隻能小心翼翼地低俯身子。
他上次離開時,就是踹了門走。今日他過來,偏偏拉的是同一扇門。我趴在地上,聽那扇可憐的門已經發出“吱嘎吱嘎”的不正常的聲音,便知道門壞了。
又要破費我五兩銀子來請內務府的人修門……
我不知道他今天又生得什麽氣,難道是芳娣夫人沒有伺候好他麽?不應該呀。而為什麽每次我見到他,他都是這麽一副惡鬼一般可憎的臉麵?
“哼!你以為朕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麽!”夏侯明一手指著我,一壁怒罵道:“你方才穿衣迎駕時,就是滿臉地不情願,你是有多麽不想見到朕!莫說今日,就是朕第一次來瓊宮看你時,你也是表麵是畏懼,心內卻膽敢嘲諷朕!你從一開始就厭惡朕!”
天!原來他一進屋子,就看出我的不情願!所以他才鐵青著一張臉!原來那日他來瓊宮,將我抗在肩上時,他就能看穿我對他的嘲諷!
我的天啊!我那日都想了些什麽念頭?我在心內嘲諷他沒教養,荒唐昏庸,喜怒無常;在我心裏,他不僅不配做一國之君,連一個普通的男子都比不上。難道這些心緒,都被他盡收眼底麽?若他真的能看透我的一切,知道我對他的那些厭惡的念頭,他豈不是要氣得當即斬殺我才好……
越想越怕,我幾乎嚇得魂都快丟了。他再一次拎起我,帶著我往內室而去。我的脖子被他勒住,喘不上氣,臉色都有些青紫了。正在我覺得自己快被勒死的時候,夏侯明猛地將我朝前一擲,我便摔在了床榻上。
屋內已經空無一人。是夏侯明身邊的內監將憶芙等人帶走了。
室內隻餘我和他兩個人。皇帝深夜前來,他要做什麽,我自然是明白的,我亦知道那是我身為嬪妃的本分……
侍寢,這是後宮女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可我卻是有些怕的。
麵對這個男人,我不怕是不可能的。暴君一般的脾氣,令人厭惡的無能平庸,可我卻是他嬪妃,必須要將身子獻給他……
其實我這個人,骨子裏是有幾分倔強的。即便夏侯明是昏君,但他是皇帝,這樣榮耀的至高無上的身份,就足以另女子愛慕。
但對於我,這行不通!憑什麽要我必須喜歡上你呢?皇帝又怎樣,你是昏君,我就瞧不起!就覺得討厭至極!你昏庸無道、嗜殺、任性,這樣的人,這樣低劣的品質,在普通男人裏都是下下品,你何德何能令我金玉能對你有敬仰?
我平日裏對他所有的謙恭與敬畏,自然都是假的。
身為女子,無法嫁給情意纏綿的良人就已經是不幸了,可憐我非但對夫君無一點喜歡,還十分厭惡他。在女子的“本分之事”上,我是很不喜卻無可奈何的。
不僅如此,我雖是不經人事的女子,但我亦知曉,他這樣的暴戾之人,對待房事很可能是會令女人受盡苦楚的。我入宮前,大太太身旁的老嬤嬤也教導過我,若是男子溫柔的話還好說,若是折騰起來……聽說還有女子的宮腔被刺穿的淒慘事……
若我是葉桃衣那樣得他喜愛的女子,他自然會溫柔相待;可我金玉,是他最喜歡玩弄、折騰的人,他每每對待我都一心想讓我受苦,在閨房中,若他又起了暴戾之心要狠狠折磨我……那種苦楚,可不是罰跪之類能夠比擬的。
我可知道,一年前的方婕妤,就是因侍寢而死的!聽聞她是在伺候夏侯明時令他不滿,就惹來殘忍的折磨,最後死的時候,她身底下就是一床的血……夏侯明此人,不僅會下聖旨賜死或將人打入冷宮折磨,他的暴戾,亦會在旁的方麵……
我並不敢擅動,隻將身子靠在床榻上,掩飾著心內的擔憂與恐懼,盡力做出柔順的模樣來。在平日裏,就算被扛著去長樂宮,我亦能夠謀算一二來減輕他給我帶來的痛苦;可在這事兒上……他若有心折磨我……
我可不想在這一夜之後被他揉成血水,唯有小心翼翼地柔順相對,想他能覺著我乖巧懂事,不會那樣對待我吧。
他渾身灼熱,我並未貼近他,卻覺著他四周的氣息都是那樣燥熱。他欺身上前,盯著我的麵孔看。他的一雙眼睛裏沒有任何溫度,我詫異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寒潭一般的眼睛,幽暗陰森,深不見底。而那寒潭中射出的冷冽的目光照在我身上,仿若利劍一般將我穿透。
我自認為自己是個挺聰明的人。但我今日終於發現,在夏侯明的一雙眼睛麵前,我的一切都無可掩飾,我的底細與心緒會完全地被他掌控,我要耍任何的小心思都是自討苦吃。我不知道夏侯明的城府有多深,但我隻有一種恐怖的直覺——我與他抗衡,簡直是螳臂當車。
我不敢繼續和他對視,急忙低下頭去。
然而他不肯讓我逃避,他一手捏住我小巧的下頜,逼迫我抬頭。他冷冷地對我道:“你是朕的女人,天底下沒有女人不喜丈夫的道理,你明白嗎?”
我含淚點頭,隻覺得下頜被他鉗子一般的大手捏得生疼。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是他的玩物,我的生死由他操控。他給與我的一切痛苦,我都無可逃避……
他轉身去將宮絛帷幔盡數拉上,吹熄了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