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逍遙遊(前傳)
三十六萬年前，我始來這世間。那時的九州，方從混沌化為陰陽兩儀，除了白晝黑夜交替變換，再無任何樂趣。茫茫海域，無際亦無底；寥寥太空，無風亦無塵。我僅是微不足道的一粟，卻也是獨一無二的一粟，仗著一點鳧水的本領，以吸收黃日精華為生。
海水極寒，弄得我渾身潮得煩悶、冷得徹骨，我就這般苦忍了八千一百年的晝夜。
終於在第八千一百年又一的白晝到來的時候，空海開始扭曲，太空幻化出九九色彩、大海泛起了層層波瀾。我十分欣喜，因這世間終於起了變化，心想著這空曠中或許又會生出一粟來與我為伴。
但事實證明，這些皆是我的自作多情。那些變幻越來越快、越來越多，無盡的色彩令我這個隻見過黃白黑三色的鄙薄鄉巴佬頭暈目眩，無止的翻滾也令我這把長年安逸的頑固老骨頭背痛腰酸。即便我那時既無頭腦明眸，也無玉背纖腰……這不重要。
我整整嘔了一百年的晝夜，就快要一命嗚呼。所幸上天垂憐，變幻終於停止，四象也借此生出。
星辰繁美，有四方二十八宿。東方的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呈青龍之態，南方的井、鬼、柳、星、張、翼、軫七宿呈朱雀之態，西方的參、觜、畢、昴、胄、婁、奎七宿呈白虎之態，北方的壁、室、危、虛、女、牛、鬥呈玄武之態，甚是壯觀。
在紫微、太微、天市三垣合抱的無極之眼的正下方，冒出了一個石島，那外型無甚規則，隻是石壁格外光滑，且色澤潤白而無瑕，倒不如說是玉更為合適。它似是能將一切汙濁滌淨，故而那天與海都變成了藍色，好不賞心悅目，我便稱它為“滌塵”。
我拚命向它靠近，又是一百年的晝夜，終於上了島。令陰寒散盡，將潮悶驅完，我頓感輕活不少。隻是這身上重負消失得太快，心中便覺空虛迷茫。過去的一百年，我一門心思地想要來到這滌塵島，許是冥冥中的指引，我從不曉苦累艱險，更是從未有過消極頹靡的心思。隻是現如今，我已站在了終點，卻發現一切似乎都未曾開始。曾經的黑白與繽紛，都像是一場夢，回首成空。
石壁光滑難行，不過歲月還長，我便隨意挪動、翻滾、跳躍著，全當逍遣。累了便躺下歇息，暢享這身下溫潤與身上暖煦。
那星空絢爛奪目，那碧海澎湃牽心。便如此度了四萬餘年。
我漸漸生出了四肢、五官與六翼，大約像個現在所謂的“人”樣了。我萬分欣喜，因為這些後賦之物令我行動自如，宛如後來九州中那些玄力高超的“逍遙客”。時而順水而行遊際涯，時而乘風而起上九天，好不快活。
我在滌塵島上空遨遊，方知這石島中央竟有一個百丈寬的天洞，股股熱氣從中生發而上，烘了我一身汗，活像一隻煮熟的鵪鶉，氣得我差點掉下來。好在本粟定力極好，才免了這皮肉之苦。我沉氣飛下，伏在洞口觀察了許久，並非我眼拙，隻是這洞中實在漆黑，什麽都看不見。我懶得下去一探究竟，便在周圍四處轉轉。
這島頂的白石與島底並無二樣，驚喜的是那一小塊玄色方石，色深而質密，不透半點光，與四周白石格格不入。我好奇將它拾起，這大小恰好能握在手心，冰涼徹骨，令我燥意頓消。這玄石甚得我意，便順手揣進了懷裏。
此後的天涯海角，行至何處我便帶它到何處，我覺得它極有靈性，不似滌塵島上的那些白石一般呆傻，倒也算個伴。
一萬年，我和它遊遍世間，發現這裏竟真如我所料，除滌塵一島之外，盡是海域，了無生機。於是便回了滌塵島，整日曬太陽看星星，玄石漸通了人性，同我盡講些有的沒的，倒也不無趣。
我嫌玄石玄石喚起來怪拗口，便為它取名阿玄，我甚是滿意。它認為這般極不公平，非要給我改名叫阿粟，實在俗氣難聽。它原是喚我大神的，何等氣派！為此，我同它一夜都沒講話。
三萬年後的一日，阿玄突然對我說它要走了。我當是玩笑話，便侃道：“你一個小石頭能到何處去？”
它的語氣不同於往日的爽朗：“阿粟，我沒開玩笑。”
我湊近它，將眉梢挑起：“那你說說，你要到何處？去做何事？”
它沉默良久：“阿粟，使命所至……我也許再也回不來了，再也不能陪你曬太陽、數星星。”
我突然覺得心裏極度壓抑，好似要喘不過氣來。我獨自在這世間活了五萬年，為何此刻我竟會覺得：它若不在，我便難活？我從未如此害怕過，雙手將它牢牢握住並小心護在懷中：“我不許你離開我半步！你的使命不就是伴我永世麽，還會有什麽？”
它似乎哭了，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它哭：“阿粟，對不起……若是可以，我也想伴你永生永世……”
紅日方冒出了頭，便頓時天昏地暗、狂風大作，島石紛紛崩裂，隨風旋起。一般極大力量將阿玄從我懷中向上拉扯，我不肯放，手中鮮血淋漓，卻終難敵。眼見阿玄離我越來越遠，我便似發了瘋，不顧狂風亂石的阻擋，拚命向它飛去。
“不要！阿粟不要！舍我，天下可保！你依舊可以做你逍遙自在的阿粟。”阿玄嘶吼著。
天下？你走了，我的天便塌了。“你不在了我要這天下何益！”我不想要什麽逍遙了，我隻想要我的阿玄一直陪著我。
天道無情，巨石將我背上的六翼生生折去，血濺滌塵島，那白石似點了瓣瓣紅梅，卻是格外刺目。我痛得幾乎要昏過去，但眼見阿玄被扯入天洞之中，什麽都顧不上了，我拚盡全力衝下天洞，將它牢牢護在懷中，與它一同落入那深不見底的天洞中。
許多年後我才知曉，原來阿玄是那無極之眼的鎮石，因一時頑皮不願歸位，倒被我拾了去，一晃就是四萬年。而失去鎮石的無極之眼難以承受長久以來的濁氣，天下將毀，它受召喚，不得已而離開。我倒是可笑地跟了去，但因我本就是個機緣巧合生出的異種，反倒使無極之眼變了質，生出個四象八卦來。於是，寧、朔、玄、黎、秦、蕪、蒼、夷、漓九州從大海中迅速崛起，各類生靈也紛紛出現，才成就了而今這一幅九州江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