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驚雷
惠敏郡主猛然想起一件事。
??徐太妃是在睡夢中安穩過世的,初時並沒有什麽異樣。
??她那時衣不解帶的照顧了一夜,頭昏腦脹的到了偏殿打算休息一會兒,因為一時睡不著,便拿出了前兩日叫人從宮外買來還沒來得及看的雜誌。
??第三期的雜誌相比前兩期來說,從封麵就頗為花哨,上麵印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字。
??什麽子固先生與宋緒文老先生關於“句讀”之爭、什麽《十三娘》連環畫爆更、什麽xx新作……
??她將這些紛雜的信息全部掠過,一眼就看到了碩大的打著三個驚歎號的——“《狐夢》陰兵卷結局”幾個字。
??她登時迫不及待的翻開,短短的萬餘字竟是讓她看了三遍,最後目光凝在結尾的那段。
??雲夢狐在鬼將軍的份上插了一杆紅色的嶽字旗。
??她一早就隱有的猜測,終於在此刻得到了證實。
??惠敏群主初時就蠢蠢欲動的心思,也終於在這個結局裏落地。
??十七年前慘烈的汝川戰役,不僅是三萬將士埋骨,便是汝川王同王妃世子等也盡數壯烈殉城。惠敏郡主當時年紀尚小,被不忍的王妃藏在水缸之中,成為了汝川王府唯一的活口。
??惠敏郡主一個開國異姓王侯五代宗親的身份一躍成為郡主,便是因為此。
??於每一個從汝川戰爭裏活下來的人來說,鍾離元帥和其麾下鎖甲軍都是他們的救命恩人。
??作為汝川王遺孤,她應該為鍾離元帥做些什麽。
??她看到了贈刊的《讀者評論》,她研墨展紙,寫下了一則書評。
??然而寫了一半,主殿一陣嘩變。
??——徐太妃薨了。
??她在徐太妃跟前長大,徐太妃於她而言與父母親人無異。她當即慌了神,起身的時候還不小心碰到了墨汁,裙擺烏黑一片,她卻是什麽也顧不得就狂奔而出,恍惚的連手裏拿著的紙筆都不記得放下。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猛地想起這一茬事情來。
??“我當時情緒悲慟六神無主,也不知道那些東西什麽時候不在手中,又被誰撿走看了去。”惠敏郡主疲憊的用手指抵著眉心的皺痕,很有些懊惱。
??周承弋見她這麽嚴肅還以為是什麽事,原來隻是書評罷了。
??他立刻寬慰道,“不過一則書評,他人看了就看了,不必過多介懷。”總不會有人看一則書評還就能隔著馬甲摸到他身上去。
??惠敏郡主還是有些鬱氣,本來就因為許久沒休息而難看的臉色,更是白慘慘。
??周承弋想了想,便問她,“你在書評中都寫了什麽?”
??“倒也沒寫什麽。”
??惠敏郡主還是很聰明的,她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也知道如果批判的太露骨,書坊肯定是不會刊登她的文章的,所以她便隻論曆史上不得善終的名將,指桑罵槐的辱罵一番奸佞小人。
??隻在結尾隱晦的點了一下嶽字旗,稱止戈先生此為神來一筆,瞬間將嶽將軍整個拔高了。
??尋常人看了這文章必定不會多想,而會多想的往往是那些心中有鬼之人。
??周承弋聽罷很高興,沒想到惠敏郡主上交了一份完美扣題的答卷。
??“如此發人深省,別人看到了不正好。”周承弋說著又有些遺憾,“可惜稿子找不到,不然我必然寫封推薦信叫在下一期《長安》上刊載。”
??沒人得到誇獎不開心,惠敏郡主臉色回暖一些,道,“我都還記得,再寫一份給你便是。”
??“甚好。”
??兩人就這麽懷著同樣的心態,思想卻完全南轅北轍,對話又無比契合的完成了一次交流,並達成一致。
??“嗚嗚阿姊……”徐瑞睡得十分不安穩,嘴裏發出嗚嗚哽咽聲。
??大抵是做了噩夢,他僅僅抓住惠敏郡主的衣擺,蜷縮著往她懷裏鑽,緊閉的眼睛溢出濕潤的水光,瞧著很是脆弱可憐。
??哪裏還有半分熊孩子的姿態。
??惠敏郡主憐惜的給他擦淚,輕輕拍打著他的背安撫,“這是瑞兒第一次送走親人,他很難過。”
??“看出來了。”周承弋將惠敏郡主手中的紙錢全部接過,對她道,“看你的臉色也是一直沒休息吧,你帶著他去睡一會,醒了再來替我好了。”
??“可是……”
??惠敏郡主覺得留他一個人不好想拒絕,周承弋看穿她所想,笑了笑打斷道,“反正今夜我是必須要在此守著的,但明日後日卻不定了,我如今被廢又被幽禁,身不由己的很。”
??“陛下對太妃尊重有加,葬禮規格必然不俗,後幾日才是重點,怕是要受累了。你與其在此與我空耗,不若好好休息一番。”
??“你真該瞧瞧你的臉色。”周承弋指了指。
??惠敏郡主捂了下臉,她身體確實是有些吃不消,最終不再僵持,點了點頭抱著徐瑞去了偏殿。
??靈堂裏隻剩下周承弋一人,夜風呼呼的吹著,他蹲在火旁燒紙錢倒是不覺得冷。
??沒有時鍾,周承弋也不知道自己守了多久,枯燥的動作逐漸的讓他有些犯困的打起哈欠,他強撐著眼皮,下巴一點一點的開始釣魚。
??這段時間生活的太規律了,生物鍾早已定型,即便他極力的想要清醒,如潮水般的睡意也還是拉扯著他的意識一點一點的往下沉去。
??睡一會兒,沒事的吧。他攏著外袍雙手環胸,緩慢的往後靠在柱子上。
??周承弋猛地睜開眼坐起來,他突如其來的動作打斷了房間裏的平靜,房間裏僅有的兩人的視線全部都投射在他身上。
??周承弋正呆呆愣愣的坐在那裏,他一錯不錯的看著從身上滑落的毯子,腦袋還一片空白,像是一台開了很多後台自啟軟件的電腦,正在緩慢而平穩的重啟。
??終於在幾道呼吸之後,重啟完畢,所以記憶爭先恐後的湧進腦海。
??祝春福,惠敏郡主,徐瑞,靈堂守夜。
??對啊!他不是應該在靈堂守夜嗎?!他怎麽睡著了?這又是哪裏!
??“——太子殿下!”一道尖利的嗓音驟然闖入耳朵裏,周承弋終於聽見了。
??他卻霎時變了臉色,頭皮一陣陣發麻,隻希望自己並沒有聽見。
??原主的記憶幾乎是在聽見的瞬間就匹配到了相應的人——王賀!
??王賀這個太監總管,每逢上朝都要隨奉皇帝左右,站在金鑾殿離龍椅最近的那角。
??他佛塵一揚,拖尖嗓音一句“有本啟奏,無本退朝”便是朝會的開端,一句“退朝”便是朝會的結尾。
??原主自從開始上朝聽政,就再不敢抬頭看他親爹的臉,但他又不能露怯,於是就看王賀的臉。原主記憶裏最清晰的就是王賀的聲音,王賀的臉,也可以說原主近些年的全部記憶中,王賀代表他皇帝爹能占到一半以上的儲存。
??即便現在原主沒了,他的記憶卻還是在的,在接觸到這個人的第一時間就給了周承弋強烈的反饋。
??周承弋抬起頭,果然見近在咫尺的是一張熟悉不過的皺成菊花的老太監臉。
??但他的視線卻是越過王賀,直接看向了正對麵坐在書桌後披著一身黑金龍袍的男人。
??男人年過四十有餘,鬢邊隱有些白發,眉眼端正嚴肅,一身的氣勢不怒自威,正單手卷著一本書在看。
??他敏銳的感覺到周承弋的視線,抬起眼皮,那雙鋒芒畢現的龍目悍然刺過來。
??周承弋幾乎是立刻就收回了視線,倉皇起身往地上一跪:“兒臣拜見父皇。”
??寂靜的房間裏隻有燭火劈啪的聲響,更顯得氣氛沉悶不已。
??周承弋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裏,他隻能用眼角餘光掃視一番,從和主殿一般紋路顏色垂落遮擋嚴實的簾子判斷,他應該是還是在寧壽宮中。
??“起來吧。”安靜的氛圍中突兀的響起翻書聲,皇帝語氣聽不出什麽喜怒,“叫你去守夜,你倒是好好睡了一覺。”
??“……”本來要起來的周承弋默默的跪了回去,他十分懷疑他這便宜爹就是故意的,肯定還專門叫人在外麵偷著瞧逮他。
??他很痛快的就低頭:“兒臣知罪。”
??周承弋感覺到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片刻又收了回去。
??“行了,起來吧。”皇帝道,“叫你來守夜是因為隻有你不曾在太妃跟前侍疾。”
??周承弋在心裏默默吐槽:我不能來是因為誰。
??“在心裏罵朕?”皇帝這時突然插來一句。
??周承弋下意識點頭,“是”字還沒出口,猛然反應過來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插個管子估計都能起飛。
??他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實孩子的樣子:“兒臣不敢。”
??“你還有什麽不敢的,禦貢的天鵝都敢拔毛。”
??周承弋倒是不奇怪他知道,東宮的羽林衛早就在五皇子東窗事發之後,從頭到尾清洗了一遍,為了防止再有人安插,每天都會換一批,周承弋至今就沒見過一個熟麵孔。
??這也是他把錢的大頭都給了周承爻的原因。
??他目前唯一能找到用錢的地方,就是塞給十二監,讓他們在吃穿用度上給點好的。但皇帝前幾年才處理過十二監的貪腐問題,現在雖然故態複萌,但到底不敢像以前那樣放肆。
??周承弋目前的錢來說挺夠用的。
??周承弋低著頭:“兒臣錯了。”下次還敢。
??“認錯的態度倒是快了不少。”皇帝笑了一下,又戛然而止,再開口語氣透著幾分不滿,“堂堂一個皇子,整日戰戰兢兢的像什麽樣子,抬起頭來。”
??周承弋如言抬頭,就見皇帝翻了一頁手裏的書,目光也盡數落在上麵,“朕近來看了一本新出的書,倒是挺有意思,可雅俗共賞。”
??“王賀你說是不是?”
??王賀立刻回話:“陛下說的是。奴婢最喜歡上麵宋緒文宋老先生的文章,尤其是《句讀》。”
??周承弋:“……”他沉默的看著這主仆一唱一和,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皇帝這果然是衝著他來的,不過隻要他不承認,鍋就追不上我。周承弋打定主意。
??“朕倒是更喜歡《狐夢》,無論是作者之名,還是其文內容,皆討朕歡心。”
??“這嶽將軍同朕的鍾離元帥當真一般無二。”皇帝慢悠悠的炸下一顆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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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太子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寫的文究竟有多爆炸。
??小劇場
??周承弋:你們抓止戈,關我周承弋什麽事!
??惠敏郡主:等我開個小號加入戰鬥。
??感謝在2021-05-02 23:55:29~2021-05-04 23:54:3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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