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塵封往事(二)
清晨,雨徹底停了,但天空依舊陰沉沉的。一夜未眠的承天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匆忙搖醒熟睡中的葉安瀾。
睡眼朦朧的葉安瀾,揉揉眼,透過窗戶,緊張地望著窗外的水勢,看到的卻是學校已經變成一片澤國,眼圈再次泛紅,哭泣道:“承天,我們該怎麽辦啊?”
承天一邊比照著校園梧桐樹的高度,一邊判斷著積水深度,安慰道:“安瀾,現在雨已經停了,你家離學校要近一點,你爸應該會很快來接你的。”
承天不說還好,“哇”的一聲,葉安瀾又抱著承天哭起來,“承天,你不知道,我爸常年在外跑生意,最近根本就沒在家。這麽大雨,我媽肯定是先把我爺爺和奶奶送到縣城我姑家,才會想著怎麽來接我,但是這麽大的水,我媽怎麽來啊。我們去找老師吧?”
承天搖搖頭,在災難麵前,估計學校裏早就沒有人了,現在他們的父母一時半會兒不會來接他們,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救了。在下一次大雨來臨之前,他們必須逃出這個低窪區,否則,看水勢他倆就別想活著出去了。
通過比照校園的梧桐樹,他深知積水已經很深,如果隻他一人逃出去是沒問題的,但再加上葉安瀾,就很難說了。此時,已容不得他們再猶豫,更不能去寄希望於他人。布滿血絲的雙眼看了一眼這個花一樣的少女,他實在是不忍心拋下她,深吸一口氣,盯著葉安瀾,決然地問道:“安瀾,你相信我嗎?”
那時的葉安瀾就像一隻乖巧的小貓咪,仰起梨花帶雨的臉,點了點頭。此時無聲勝有聲,她歲未說話,但那表情是深信他的。
承天輕輕地為她拭去臉頰的淚水,佯裝一副很有信心的樣子,盡量使自己的語速不疾不徐,道:“好,那聽我的安排,把教室的門鎖上,隻帶我的雨衣走,別的東西都先放教室,逃命要緊。一會兒,趴我背上,我背你走,不論發生什麽,不要亂動,因為我需要時時保持身體平衡。”
承天蹲下身,背起十三歲的葉安瀾,比照著道路兩旁的梧桐樹,按照他規劃出的路線,抬腿趟進渾濁的雨水裏,艱難的向校門口挪動。由於所處地勢低窪,校外的積水不住的向校內流,平常幾分鍾的路,承天背著葉安瀾走的異常艱難,越近校門口,水流越大,承天隻能一手抱著一棵棵梧桐樹慢慢的向前移動。學校裏早已沒有其他人,隻剩下一個瘦弱的少年背著一個少女艱難前行,倆人花了半個小時才到校門口,還沒有來得及高興,承天腳下一痛,左腳大拇指不知被什麽東西刺中了,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
“承天,怎麽了?你是不是受傷了?快把我放下來,我自己能走的。”葉安瀾哭著哀求道。
“沒事,安瀾我們還沒有走出最危險的地方,隻有到了國道,沿著國道往我們家的方向走,地勢才會越來越高,我們才越安全。現在,你必須聽我的,不要亂動。”承天咬了咬牙,故作輕鬆的說著,他不敢回頭去看葉安瀾,害怕她看到他因疼痛而快要落淚的眼睛。
出了校門,路略微平緩了一些,行進起來要比在校園裏輕鬆不少。承天抬頭看看被烏雲遮住的天空,用牙咬著嘴唇,背著葉安瀾再次啟程。又是半個多小時,承天背著葉安瀾走到了國道,左腳早已經麻木,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每邁出一步都要費很大的力氣。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天空中再次飄起了蒙蒙細雨,大道上的積水有所下降,但依然不是葉安瀾一個柔弱的小姑娘所能趟出去的。茫然四顧,周圍卻連一處暫時歇腳的地方都沒有,承天隻能咬緊牙關,邁著疲憊的步子向前、向前、再向前。
葉安瀾似乎感到了承天已經達到了體能的極限,哭泣道:“承天,把我放下,你先走吧,你能把我帶到這裏,我已經很感激了,不要再管我了。嗚嗚.……”
承天以毋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安瀾,不要再說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今天我丟下你,即使我能夠得以存活,也會一輩子生活在愧疚之中。聽話,再向前一裏路我們就能走出這片低窪區,相信我,我們可以做得到。”
葉安瀾扯緊雨衣,抱緊承天,溫順的點點頭。承天感受到葉安瀾的眼淚一滴滴滑落到他的肩頭。
天公還算作美,或者也可以說他倆命不該絕。細雨蒙蒙,沒有變大的趨勢。承天感覺自己好像經曆了一次地獄之旅,渾身說不出的乏力,就這樣一步步的背著葉安瀾走出了最低處,路上的積水慢慢退到了腳脖子處。緩慢地放下葉安瀾,呼出一口渾濁的空氣。已經哭成淚人的葉安瀾突然抱住承天,激動的語無倫次:“承天,謝謝你,我們出來了,我們出來了……”
“安瀾,咱倆還放鬆不得,我們必須趕在大雨來臨之前走回家去,如果再遇到昨天的大雨,咱兩個人就別想回家了。”承天拍了拍葉安瀾的肩膀,很是疲憊的說道。
“嗯。”葉安瀾點點頭,鬆開承天,用自己柔弱的身體架著承天向前走去。不用再背著葉安瀾,承天輕鬆了很多,行進的速度也增快了不少。
葉安瀾的母親正在焦急的走在去二中的路上,她不知道女兒現在怎麽樣了,丈夫常年在外做生意,一年到頭在家沒有幾天,碰到這麽大的雨,她隻能先把公婆送到地勢更高的縣城小姑家,忙完這一切,才擔心起自己的女兒來。
看到女兒安全歸來,母女抱頭痛哭。葉安瀾突然想起承天還在旁邊,忙告訴母親回來的經過。
“小天,謝謝你把安瀾帶回來。”葉母感激道。
“嬸子,這是應該的,如果沒什麽事,我要回家了。”承天覺得完成了護送葉安瀾的任務,深知自己必須要盡快趕回家了,也不知道父母又是如何擔心自己的。
“承天,等等,你腳上的傷還沒有處理呢,先到我家,我幫你處理一下再走。”葉安瀾在身後喊道。
“沒事,我必須先回家,父母也正擔心呢,回到家再處理也不遲。”
讓承天始料不及的是,這次受傷讓他一直休學到了初二第二學期開學,期間葉安瀾和蘇雅探望過承天兩次。等承天再次回到學校時,功課已經落下了很多。
1997年,承天14歲。這一年值得中國人記憶的事很多,比如: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逝世、香港的回歸,同樣,這一年值得承天記憶的也太多太多,他在不經意間俘獲了蘇雅的芳心,也不小心失去了葉安瀾,頃刻間,曾經要好的三個人反目成仇。
承天最終俘獲蘇雅的芳心是發生在97年春末的一件事。那天午飯後,承天回到教室,就看到葉安瀾正在安撫埋頭哭泣的蘇雅,倆人傍邊一個男生在喋喋不休的說著什麽。仔細詢問了葉安瀾,才了解,原來蘇雅飯後返回教室,發現不知道什麽人扔到她書桌上一封信。起始蘇雅並沒有在意直接打開了那封信,信的內容無非就是封建迷信宣傳活動,那個年代,這種事在農村地區很是普遍,信的結尾無非是要求收到信的人必須再抄寫50份並轉發出去,否則近日必有血光之災一類的話。不說抄寫50份需要多少財物,就這隻須一個人抄寫的工作量就已經很是嚇人了,再加上旁邊那個男生添油加醋的恐嚇,蘇雅就被嚇哭了。
承天能夠猜想到,這件事一定和旁邊的男生有莫大關係,至於為什麽是蘇雅,理由也很簡單,這時候的蘇雅已經是全校有名的美女了,但她既無葉安瀾讓人退避三舍的背景,又無葉安瀾拒絕他人追求所表現出來的決然,優柔寡斷的性格使她追求者眾多,不勝其擾。在眾多追求者中就有這個男生。
承天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火,一把奪過蘇雅手中的那封信,隨手撕碎,拋向空中。
那男生惱羞成怒,氣急敗壞、語無倫次地詛咒道:“你知道你撕的是什麽嗎?你會遭到報應的,你可要注意了,一周之內,你在公路上肯定要被車撞死,你別不信,有像你這樣的,但他們都死了,你等著吧,你就是下一個。”
在那個遇事更多采用武力解決問題的初中時代,當承天揮起拳頭時,那個男生自知他惹不起承天,嘴裏詛咒著落荒而逃。
其實,當時的承天怕不怕?當然怕。但有些事,即使怕,也要去做。那個周末回家時,承天真的不敢騎車從公路上回家了,拉上葉安瀾走鄉間小路,繞了很遠的路才回到家,為此,他私下裏不知被葉安瀾調侃了多少次。
那件事過後,承天每次回教室,都會迎上蘇雅脈脈含情的眼光,少男少女的心猶如花蕊般敏感,又如露珠般透明,這件事,已牽扯出了少男少女的情愫,預示著兩人以後的情感糾葛。
有時候,承天也搞不清楚蘇雅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對待追求者時,她是那麽的優柔寡斷,讓她深受其擾;對待她愛戀的人,又是那麽的大膽、決然和不計後果,愛情都是盲目的,為了心中所愛,她不惜背叛她的好姐妹。97年初夏的那個傍晚,三人之間微妙的平衡終於被蘇雅勇敢地表白打破了,她捅破了她和承天之間的那層窗戶紙。處於人生第一次低穀的承天,並不知道葉安瀾之所以決然地拒絕其他人,是因為心中早已有了他的存在。蘇雅的主動出擊,讓承天內心微微偏向葉安瀾的天平瞬間便倒向了蘇雅。
誰也不會想到外表柔弱的葉安瀾內心也會有倔強和剛強的一麵,尤其是知道自己被好友背叛的時候。衝突來的太快,以至於承天還沒有體會到愛情的滋味。晚自習前,得知消息的葉安瀾先是和蘇雅大吵一頓,備感委屈的葉安瀾憤憤出走。內心中沒有任何猶豫,擔心葉安瀾安危的承天快步追了出去,留下同樣不是滋味的蘇雅。在他們經常去的土坡上,承天靜靜陪了葉安瀾一夜,倆人之間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辦法再去說一句話。
第二天清晨,滿臉倦意、悲傷的葉安瀾,紅著眼睛,倔強的問道:“承天,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承天點點頭。
“如果是我先表白,你會接受我做你女朋友嗎?
“安瀾,愛情哪有如果,事實就是是事實。”自從承天決定選擇蘇雅的那一刻起,就把葉安瀾關到了心門之外。此去經年,他隻愛蘇雅一人。
“我現在隻想知道,到底是因為我的懦弱,還是因為你心裏根本沒有我?”葉安瀾極其不甘心的又問了一句。
承天搖搖頭,低頭看著地麵,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悲,這個問題承天已無從回答,難道讓他告訴葉安瀾他本來喜歡她,這已經沒有意義了,徒增悲傷罷了,既然選擇了蘇雅,他就要一直認認真真的愛下去,這已無關誰對誰錯。
第二天上午,葉安瀾便將自己的課桌搬到了最後一排,從此和承天、蘇雅形同路人。葉安瀾的反目,成為承天和蘇雅倆人共同的心結,誰都不想當著對方再提起葉安瀾,就當她是自己生命裏的一個匆匆過客。但是每當靜夜追思時,葉安瀾又是倆人生命裏無法回避的人。
初三是決定承天人生的一個重要時刻之一,學習處於下遊的承天,不得不強忍著把葉安瀾從自己腦海裏拿開,全力以赴的準備著中考,因為他已經失去了葉安瀾,他必須跟上蘇雅的腳步,才不至於再失去她。那一段時間,是承天記憶中最苦的一段時間,也是他最拚命的一段時間,沒有之一。那一段時間,他每天都要在教室學習到淩晨兩點以後才回宿舍,睡上三個小時,用涼水洗一把臉就又投入到學習中。
1998年,承天15歲。那幾年承天聽到的不好的消息都和水有關,1996年,黃河、海河流域幾十年難得一遇的洪水,1998年,珠江、長江、鬆花江流域又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洪水。這一年,他完成了讓人難以置信的大逆轉,和蘇雅以全縣前二十名的成績殺入縣第一中學。葉安瀾則明顯沒有從打擊中走出來,雖然也考上縣第一中學,但名次已在400名以外了。他被分到十班,蘇雅被分到十一班,而葉安瀾則被分到二班。
高一,承天充分顯現出他在數理化上的天分,一時間風光無限。蘇雅經過多年文學修養的沉澱,文采飛揚,每次作文都是年級的範文之一。葉安瀾似乎沉寂了許多,承天也試著把葉安瀾一點點忘記,從不主動去打聽葉安瀾的任何消息,哪怕是做葉安瀾班主任的姐姐那裏偶爾聽起,也是盡量去逃避。
1999年,承天16歲。這一年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被炸。這一年,他麵臨著第一次抉擇——文科亦或理科,在一片反對聲、惋惜聲中,他為了他的愛情,毅然決然地留在了文科班。這一年,也是他最後一次和葉安瀾有所交集,葉安瀾一開始選擇文科班,並且班級就是十班。等到正式分班的時候,葉安瀾卻最終留在了理科班,無它,就是眼不見心不煩。承天試著讓姐姐去勸過葉安瀾,不要浪費了她在文科上的天分,但是得到的卻是“管好你自己的事”的冷冷拒絕。
2000年,承天17歲。葉安瀾,這個漸漸淡出他視線的女孩,突然又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回來了,回來的這樣讓人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