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多少往事留城中
湯以華深知自己的身體是越來越不利索了，也不知道這樣的旅程自己還可以經得起幾個來回，所以在今年的清明節，她不顧騰秀冰和蘇金石的勸說，還是執意地回了一趟融江縣，去給丈夫和兒子掃墓。
??而事實上，這個也正是她一直不太願意離開融江的最重要的原因，她不想離得他們倆太遠了，什麽時候想他們了都可以去看一看。
??眼看著五月就要到了，這天早晨起來，她的感覺非常地不錯，就有了要出門去走走看看的想法了。
??“媽，你是說，你要帶我去看看你們老湯家的宅子嗎？”，騰秀冰驚喜地問婆婆，她們搬來南城都這麽久了，這還是婆婆第一次主動地提起了自己的娘家。
??湯以華點了點頭，“嗯，我們今天就一起過去看一看吧。”
??“隻是，這麽多年了，也不知道它到底還在不在啊。”
??她說著，目光也變得有一些深沉了起來，湯家老宅，那個她從二十二歲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的地方，它如今又會是變成了什麽樣子了呢？
??再如何地小心翼翼，有些東西終究就是無法繞得開，當年是她自己執意要離開的家，而如今卻又因為孫子就自然地回歸了。
??心裏不斷地湧起了思緒，她緩緩地抬起手，整了整襯衫的領子，對著已經收拾妥當了的媳婦說：“那我們這就走吧。”
??“好的，媽。”
??*
??金絲巷，不長也不短，在正中間的位置上會有一個幾近成90度的大拐彎，這就使得它的兩端剛剛好各自地與最繁華的兩條商業街連接了起來。
??有意思的是，它明明就身處商業鬧市之中，而當人走進去了之後卻又仿佛是遠隅在了一方，有著一種別樣的安靜平和，儼然與周遭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
??這條巷子，如今在南城已經是毫不起眼了，甚至於要問起來，許多土生土長的年輕人都未必能清楚它的具體所在。
??然而，在解放前，能夠住在這裏就是一種身份地位的象征，但凡是那時候在南城排得上號的富豪全都居住在此處，這當然也包括了當時南城商會的老大湯家。
??巷子裏的房屋已經都是很舊了的，卻還依然住著不少的人家，此時走在前麵的女子一身碎花睡衣，趿著拖鞋，手裏提著一份早餐，然後推開了一扇舊木門，閃身不見了。
??而很快，迎麵又走來了一對買菜歸來的老夫婦，女人大概是個急性子，走得很快，總是要停下來等著男人，男人的細長拄杖一下又一下地點在了青石板的路上。
??湯以華的腳步放慢，然後停下，遠遠地看著老宅大門口的那對石獅子，那院牆已經是被歲月洗滌得顏色黯淡，忽然之間，有老淚湧上了眼眶。
??又抬步繼續向前，越是接近過去，她心中就越是有些忐忑了起來。
??然而，待到她站定了之後，卻又很快地就平靜了下來，原來一直以為重訪故園需要很大的勇氣，此時她卻明明是已經站到了大門之前了，伸手可及。
??隻是，這一趟往返的路啊，一走就走了幾乎一生，當年她孤身簡裝遠走，此刻回來亦也不過是空著兩手。
??宅院的門邊掛著一塊半新的銅匾，上麵紅字寫著“南城柿正府重點保護文物單位”，再往前走幾步是一塊嵌入牆身的黑灰色大理石，上麵寫著“湯宅”，下麵小字寫的是屋子建成的年份，到明年就剛好要一百年了。
??湯以華盯著“湯宅”那兩個字，不禁又是心潮澎湃，一眶老淚又重新漫了起來，也溢了出來。
??離家已是五十多載，那麽多年裏，她被歲月推著，又催著，在走過了那麽老長老長的路之後，才又再次站在了它的麵前。
??她抹了抹眼角，又抹了抹，然後緩緩地伸手過去，撫了一撫“湯宅”那兩個字，指尖上其實除了石頭的冰涼感覺就並不再有其它的什麽，可是，她卻又分明是已經有所得到了。
??她並不是不想家的。
??想來，她一輩子裏最安穩的日子，就是在這道院牆裏做姑娘的時候了，那樣無憂無慮的生活。
??隻是，後來的那麽多年裏，她又已經是把所有的熱情和堅持全都給了她自己的，那個遙遠山區裏的小小的家了。
??在那之後，無論是在最欣喜還是最疲累的時候，她第一個想起來的都隻會是它，她的愛和責任在那裏，再後來，她的愛好和習慣也全都是因為那裏再次地形成。
??騰秀冰當然能夠明白自己婆婆此時是各種情緒在起伏變化，她自知嘴掘，也隻是安靜地陪在一側。
??然後她指了指緊閉的大門，“媽，我上去敲門看看吧？”
??湯以華沉默了片刻，然後搖了頭，“不了，在外麵看看就好。”
??“哦。”，騰秀冰沒有再出言相勸，畢竟老鄭家裏最不缺的就是拿主意的人，她自己才是最隨遇而安的那一個。
??湯以華又對著那扇大門看了好一會，然後說：“走吧，秀冰，我還有好些地方想要帶你去看一看呢。”
??“嗯，好的。”，騰秀冰點了點頭，重新攙起了婆婆。
??離得金絲巷不遠的地方，有一棟三層高的黃色小樓，那是舊南城的電話電報局，如今已經是被圍牆圍了起來，同樣也是被一塊銅匾標明了它文物保護單位的身份。
??即使是已經做過了翻新，這樓還是顯得是那麽地小，那麽地舊，在今天看來由它來承載下一座城市的業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然而它在當年卻確確實實地就是唯一。
??再走過去一些，就在幾棟不高的樓房的縫隙之間，出現了一座灰撲撲的水塔，也同樣是被矮牆圍了起來的。
??“喏，秀冰，你看到了哇。”
??“那個就是小陶說過的，那座得國人建造的水塔了。”，湯以華指了指說到。
??“我們小時候最喜歡來這裏照相了，那時候這個水塔看著真是好高的啊，喏，你看那些台階。”
??“人要是站在那上麵，就是從上麵數下來的第三級的地方，人和整個水塔就剛好是站在相片的正中央了。”
??“不過，小陶說的也真是沒有錯啊，現在它確實是又矮又醜了。”，湯以華說著竟還笑出了聲來，不過也隻是片刻，就又收斂起了笑意了。
??騰秀冰隻覺得自己婆婆這個樣子實在也蠻有趣地，就算是之前說出了那麽一些的狠話，其實在她的心裏終歸還是喜歡人家小姑娘的。
??想來也是，出了那麽大的事情當然總首先要站在自己家裏人的這一邊了，隻不過，小陶白白地受了這麽大的一個誤會，也不知道是要等到什麽時候才可以解釋得開來了，當然了，這事情她也有著責任。
??“秀冰，你在想什麽呢，你快看，那邊……”
??湯以華又指著前方，“以前那一排全都是國營的食品店，專門賣粥麵的叫竹成，賣小吃的叫杏花村，賣冷飲和糖水的叫園冰園。”
??“竹成的雞肉粥和雞絲麵最出名，杏花村的芋頭糕和蟹黃角是我最喜歡的，那要是去園冰園的話，就必須要點上一碗雞蛋甜酒了。”
??“不過……”
??“你看啊，如今我說的那些全都沒有嘍，都變成了燒烤城了。”
??*
??又走過一小段路之後，她們招停了一輛出租車，湯以華告訴司機，說想要到一個叫做雙孖井的地方。
??年輕的司機一臉地懵懂，立即給同行前輩打了一個求助電話，之後才把她們帶到了目的地。
??“阿婆，那兩口井二十多年前就不在了，這地方就隻剩下那個雕像了，喏，就在那邊，看到了哇？”，司機指了指不遠角落處的銅像，他也不過隻是在現學現賣。
??“嗯，看到了，謝謝你了，小夥子。”
??騰秀冰先下了車，又扶著湯以華下車站定，然後她左右張望了一番，恍然大悟道：“媽，其實我們是不是離開湯宅也沒有走開多遠啊？”
??“嗯，對的。”，湯以華對媳婦讚賞地點了點頭，剛才出租車因為單行線和避開擁堵路口緣故，是繞了一些遠路的了。
??然後，她的手指在空中對著她們剛剛走過了的這五六條縱橫交錯的街道比劃出了一個圈圈，“在我小時候啊，這一帶就已經差不多就是整個的南城了，秀冰。”
??婆媳倆來到紀念銅像前，湯以華仔細地打量著，那是一對夫婦在水井邊打水洗衣服，他們的兩個小孩則在一旁嬉笑追逐著。
??雕像打造得倒是相當地精致，隻不過，她在心裏不免是歎喟一聲，因為感覺上並沒有親近。
??那原來是兩口出了名的深水井，井繩可長了，因為井口低矮，井邊的圍欄防護又做得很是簡單，所以當年的大人們在平時就會很小心地去防範孩子們自己跑到這邊來玩耍的，更別說到這裏來打水或是洗衣的時候還要特意帶著孩子一起的了。
??擋了城市道路的古老水井被填埋了，湯以華站在銅像的一旁，一直在看著記憶裏水井曾經存在過的那個大概位置，想起了年輕的自己曾經好奇地從井口往下張望，那井裏隻是黑漆漆的一片，根本就看不到哪裏才是它的底。
??雖說回到南城已經有好一段時日了，可也隻是直到了今天，才能算作是她真正第一次如此仔細地再去體會著這個城市了，目之所及處處都是朝氣蓬勃的嶄新麵貌。
??說起來那些古老的建築，大概也是並沒有幾個人還會去在意的了吧，那一道道的圍牆看著想要說的是在保護，卻又何嚐不是等同於直接地表明了其實已經是無暇去多照看？
??街上的車輛川流不息，行色匆匆的人們，自己記憶裏故舊麵貌早已是所餘無幾，她怪不起時代的變遷轉換，此時心中唯有感慨，真是多少往事留城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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