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修枝剪葉
天陰陰的,雪並未如期地落了下來。
衛渠低頭走進慕王府,冬日的風後勁十足,凜冽刺骨,他加快步子,繞過假山,穿過回廊,來到王府的會客廳前。
推門而入的刹那,才發現屋裏竟已來了不少人,都是同朝為官的臣子,除去幾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尚書和將軍,還有幾位雖是眼熟卻說不出名字的官員。大家或坐或站,麵無表情,都在等待同一個的到來。慕王這一回來,便是毫不避諱地招來了在朝中暗地培植多年的羽翼,莫非三王之爭已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衛渠眉間處深深皺折,低頭走了進去,麵對迎麵投來的幾道目光,頷首點頭做了招呼。
“衛太醫,你也來了。”兵部尚書袁啟看到衛渠的到來,踱步上前打了聲招呼。
衛渠同這位尚書大人私下頗是熟稔,拱手做揖,行過禮後,神色間閃爍不定。一番耳語寒暄後,衛渠挑了個最靠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在這會客廳中,論官階,他是最小的了,何況還隻是個候醫請脈的太醫。
這慕王府,大夥兒還都是頭一回進來,可此會沒有人臉上出現本應有的雀躍新鮮,反倒是無一例外的焦慮和凝重。這讓衛渠心裏莫名地像是懸起了一塊石頭,不安且沉重,畢竟這皇帝時日無多的事,朝中鮮有人知,而他便是這秘密的知情者。
“讓諸位久等了。”清雅似玉的聲音從門庭處傳來,分明是在冬日,卻讓聞聽之人陡生一種如沐春風之感,眾人急忙起身,人未至卻是禮先行。
容墨踏進會客廳中,灰色的大氅,終年不變的月白色錦袍,金絲銀線的靴履,推門而入的瞬間,雪竹的清怡幽香卷著微醉的酒意溢滿了空氣。
臉上的疏朗淺笑,容墨擺擺手,示意眾人坐下:“這麽大冷天將大家都叫過來,希望諸位不要對本王有所怨念才是!”
“不敢!”眾人頷首齊聲。
容墨微微一笑,等他雅逸悠然地坐好時,侍仆已將騰著熱氣的茶水注入各人桌前的茶盞,茶香嫋娜,和著五鼎香爐裏燃著淡淡白煙,緊張的氣氛在須臾之間竟是消散了些許。
看到大家均是不自覺地有些拘謹,容墨首先拿過茶盞,自已先輕抿了口, 而後眼光瞟向末首的衛渠,隨後笑謔道:“聽說半月前衛太醫的家中又添了一個胖小子,這份賀禮本王先且欠著,日後定當補上!”
衛渠恭身,對著主位上的容墨一揖到底:“謝慕王惦記,卑職的家事不足掛齒,怎敢勞煩殿下費心!”
容墨嘴角彎上淺淺的度,瞳眸中卻是波瀾不興,淡然環視座下大臣,徐徐開口道:“今日能坐到這裏的,都是這些年對本王忠心不二地心腹,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今這劍拔弩張的階段,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有絲毫的鬆懈和大意。成王敗寇,皆隻一瞬,各位都將身家性命托付於此,所以,本人說什麽也要笑到最後。”
略顯清泠的聲音驅散了屋裏的些許暖意,氤氳的霧氣拂過那張俊美絕倫的臉,影影綽綽間有些虛幻不真起來。
衛渠眼光一閃,悄悄抬眸看了正座上的男子,細密的貂毛輕輕貼著他光潔的下顎,為天人般的絕世容顏平添幾分柔美。他的五官三成像皇上,七成像清妃,精致無比,雌雄難辨,但當那眸子冷冷望過來時,清冽威儀不遜於當今聖上。
在他記憶中,皇四子自小受寵,在隨清妃遷居冷宮前,皇上甚至帶著他在崇賢殿處理朝政。才思敏捷,睿智果斷,皇上不止一次地以驚才絕豔來形容他,當時的榮寵程度比先太子更勝一籌。隻是,後來……
數位大臣同時抬眼,麵麵相覷片刻,都知道到了明確立場和忠心的時候,紛紛起身,附言道:“願為慕王效犬馬之勞!”
容墨明若流星的雙眸淡淡地看著齊齊出聲的眾人,良久,將目光不著痕跡地收回,淡淡吐出一個“嗯”字。
“如今朝中派係之爭愈發尖銳,越快動手對殿下越有利。殿下的載譽歸來動搖了很多原本持觀望態度的文臣武將,對拖久了,人心說不定又要變了……”見容墨開門見山地坦露心跡,袁啟不免大起膽來,順勢進言道。
容墨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下,抬眸,意味深長道:“本王需要的是天時、地利、人和……”
袁啟眼珠一轉,“起兵非朝夕可定,再快也需要幾個月的時間……”
“尚書大人是讓本王……宮變?” 容墨眸中沉澱了些許利芒,掃了一眼長身微揖的袁啟。
衛渠心神一凜,不免為好友捏了把汗,他知道皇上時日無多了,可袁啟未必知道,慕王如此說來不過是試探在座之人的某些反應,袁啟此舉,是否太過極端和激進了?畢竟慕王的心思,是出了名的幽深難測,一個不好,會錯了意,最後落得的結果就難說了……人家可是連心的父子啊,這反與不反,終歸都是輾轉反側間的事,而他們這些幕僚,多些聽從,少些主張,也就罷了。
“下官隻是想著如今情勢由暗轉明,不如……”袁啟被容墨這一反問弄得有些慌亂, 忐忑地觀察著上座之人,想看清他雍容優雅的表象下到底掩藏著什麽,卻發現除了那一抹不達眼底的笑,他什麽也沒看清。
“尚書大人,本王好看麽?” 容墨似笑非笑地看著袁啟,眸中掠過凜色,一閃而逝。
這種人,有的時候好用,能夠出其不意,但有的時候則會帶來禍患。
本來是個引人發笑的問題,卻是無人敢笑出聲來。
袁啟斂了斂有些散亂的心神,盡顯平靜道:“慕王容色冠絕天下,為世間男子之最!”
眾人幾乎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這尚書大人今日是酒喝多了麽?沒有男人喜歡被人當眾誇讚漂亮,尤其是還是高高在上的皇子。
這話,聽起來有些耳熟,似乎他那小女人也這麽說過……身上還殘留著她淡淡的香味,想起一夜的溫存,心裏竟被抹上了一股奇異的柔軟。
容墨忽然淺淺地笑了,笑開的刹那,眸中如許的犀芒消散,似讚似喟道,“袁大人真是風趣!”
“左相大人私放高額貸款一事諸位查得如何了? ”就在眾人微微愣神之際,那清雅溫潤的又複爾響起,還帶著一絲淡淡的悠然。
戶部的一位官員趕緊起身作揖道:“回慕王,已證據確鑿,隻差最後一步了……民間這種事在曆朝曆代均是屢禁不止,可這左相不是簡簡單單的放貸這麽簡單,以借錢人房屋、田地、產業作為抵押,因無法歸還而沒收產業所帶來的後果,令人堪憂!”
那人神色頗為凝重,說到一半又抬頭看了座上之人一眼。
“收取賄賂,不過是把錢財從一個口袋轉進另一個口袋,或者把朝廷的銀兩裝進自己的口袋。左相以非法放貸私自斂財,剝奪的卻是負債百姓的產業。百姓隻要有個棲身之所,能夠維持生計,就能忍受;如若饑寒交迫,便什麽都有可能發生。本王擔憂的是社稷的安危,‘邸舍相望,為患遍天下’,已不是單一的貪縱枉法的事了!” 容墨先是輕不可聞的一聲淡歎,隨即又略勾薄唇, 墨玉似的瞳中映出寒光錯影,冷澈如同幽潭。
“左相在朝中門生廣布,又有虞貴妃在背後撐腰,想要借此事連根拔起,絕非易事……”戶部侍郎江暮年略一沉吟,斂容稟道。虞貴妃之所以能和皇後分庭抗禮多年,除了仗著皇上的寵愛,與左相的暗中勾結亦是分不開的。
“江侍郎所言不差,虎口拔牙,本王也不想被咬到, 可若這行徑怕是要觸動了父皇的底線,就另當別論了。沒有哪個君王喜歡後宮幹政,尤其是這種權相和寵妃通同一氣的! ”
容墨目露一絲讚賞,不改溫澤,含笑睨著江暮年。此人剛涉入官場不久,年紀不大,卻是老成持重,從容敏銳,倒是個可塑之才。
江暮年像是受到鼓勵般,又傾了傾身,繼續說道:“下官鬥膽,削弱虞妃勢力,若能聯手皇後,必定事倍功半!”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均是倒抽一口冷氣。
這慕王母子當年和皇後娘娘的那點恩怨,他們雖不是詳知始末,卻也是知曉一二。
那一年帝都出了太多的大事,太子離奇地死了,清妃觸怒聖顏,被貶至冷宮,連一向受皇上喜愛的四皇子也受到牽連,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在君王側。
太子的死,成了當朝的迷案,一時之間眾說紛紜。有人說太子的死與清妃脫不了幹係,也有說法是有人故意混淆聖聽,借此打壓清妃母子。
出乎意料,慕王隻是低頭淺啜了口茶,隨後不緊不慢地放下茶盞, 臉上掛著雍雅的淺笑,輕聲道了句,“與本王所想一致……”
四座皆驚,除了為這位年輕的侍郎暗自稱奇,亦是不得不感歎於慕王幽深難測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