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應天
站著山丘上了望,由北往南,人群猶如螻蟻一般,不斷集結、分散、叫喊。
遠郊烽火直起,染紅了空。
隔一陣子就有人群之間的呼喚、騷動,不斷驚擾著應府外垂滿的稻穗。
眾人攜家帶眷,隻為趕緊逃離。
一隻隻大鷹在空盤旋著,盯著地上的人們,等待屍體出現。
清風徐徐,本該是豐收歡慶季節,可幾處田邊的土磚屋旁的火苗,吐露殺伐氣息。
這不該是明朝首都應府該有的景象。
明建文四年六月。
黃瓦紅柱,青玉石板,大明最高朝堂的奉殿,裏麵竟陰森森的沒有人氣。
“皇上!燕軍已經在城外了,朱棣就要殺進來了。皇上?”
劉貴妃強裝鎮定,但雙手顫抖,眼裏驚恐地詢問建文帝的意思。貴妃旁邊跪著顧命大臣方孝孺,還有兩名奉殿太監以及兩名殿前侍衛。
大勢已去,奉殿裏眾人心中惶然若失。
建文帝頭頂珠冠已偏,披頭散發,滿目空洞,不知如何是好。他回想起四年前剛登基時,有大臣勸他心皇叔燕王朱棣,其有篡位之心,開國大臣徐達長子徐輝祖直諫燕王必反。他沒有相信。
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研究了很多撤藩方案給他。他沒有動手。
朱棣的兒子來京城參訪,大臣相勸留下做人質。他一時心軟,放虎歸山。
一件一件該做的事都沒有做,反而給了燕王借口“朝有奸臣,靖難清君側”,拔旗而起。戰火燒了四年,派了無數人迎戰,都未能打敗皇叔朱棣,最後燕王和朵顏三衛終於打到了應(南京),李景隆將軍叛變,焚了城門,燕軍列隊準備進城。
建文帝心裏有兩個念頭,該投降還是自刎?他低下頭,心裏的某個聲音喊著,不如死了吧,一了百了。皇室的生活本就禁錮重重,本身就痛恨皇家的規矩,做每件事都跟下棋一樣,心機重重。為了保住這個帝位,建文帝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有時,皇帝比一隻鳥還不如,鳥還能自由自在飛翔,皇帝統領下,卻不能想去哪就去哪。
“皇上,不如開中門投降吧。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朱棣也不能殺你,他的是清君側,並不是弑君,他沒有殺我們的理由。”劉貴妃道。
投降是一個選擇,但始終沒人敢提起。
劉貴妃大膽出了自己的想法,可心虛的看了方孝孺一眼。劉貴妃低著頭想:“投降後,方孝儒、齊泰、黃子澄這三人能不能活就難了。朱棣必要殺死你們,但誰叫你們輔佐無力,也該死。”
建文帝眼光掃向方孝孺,眼神交接,詢問其意見。
方孝孺抬頭看了一眼,眼神甫一與皇帝接觸,立即低頭,不發一語。
建文帝看方孝孺有難言之隱,問道“希直,你?起來話。”
“臣。暫無方策。。。。”方孝孺抬頭回答,並瞄了一眼劉貴妃。
建文帝:“這都什麽時候了,這裏沒有外人,你趕緊。”
“臣不敢。”方孝孺依舊不肯抬頭。
“快。”建文帝不再有著皇帝文統下的矜持,幾乎是用吼的。這已經燒到眉間了,方孝孺還在退縮。建文帝不滿這顧命大臣到此時還有保留。
方孝孺重重的磕了三個頭,敲得奉殿的青石磚咚咚作響。方孝孺直挺挺起身,雙袖一甩,刷的一聲,一甩怯懦眼色,正色道:“臣以為,皇上萬萬不能投降,君為社稷死,當為其所。如開中門投降,那將淪為後世之笑柄。事到如今,皇上應與南京城共進退,城破君死,君死臣亡,微臣必定陪皇上,走完最後這一段路。”
“你。。。。。你這是要皇上去死?”劉貴妃掩口驚呼。
“臣不得已,非不出此言,此今大勢已去,燕王師出無名,不得正統,皇上為真龍子,不能作逃,唯有一死。除非。。。。。。”
“除非什麽?什麽意思?難道我隻有自裁這一條路了?”建文帝身形垮了下去,聲音顫抖地。死這個念頭不是沒有劃過建文帝心頭,但是真的聽到這個主意,建文帝仍是害怕。
“皇上,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劉貴妃從椅子起身一跪,膝蓋移挪跪走到建文帝身前,抱住建文帝雙膝,涕淚縱橫。一旦皇上自盡,身為貴妃的她,隻能陪著一死。劉貴妃不想死,隻求一活。
砰的一聲。
此時,奉殿大門被用力推開,馬皇後帶著六個身著靛青飛魚服的錦衣衛進來,此六人身材高大,雄偉有力。紫禁城的內殿自來戒備森嚴,負責守衛的殿前侍衛見有生麵孔進入,舉刀就要攔下這五人。
馬皇後簡明的下了命令:“宰了這兩個。”
當先一人英氣勃勃,劍眉明目,雙手一拍一搓,滿室突增焦香。此人雙手一推,看似隨意,但避無可避,雙掌直穿如入無人之境,多一分不可,多一毫不行,繞過侍衛的刀分別按在兩人前胸上,內勁一吐。兩個侍衛驚呼一聲“咦”,登時兩眼翻白,軟倒在地,一動不動。
劉貴妃見狀驚呼,“殺人啦。皇後你瘋啦,你帶進來的是什麽人!”
建文帝也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一按龍椅,身子往龍椅裏縮了去。道:“皇後,你莫胡來。”
方孝孺起身攔了馬皇後,擋在皇後和建文帝中間:“皇後,不得再前行一步。”
皇後回道:“皇上莫驚,這些是我的人。這兩人是燕王的奸細,很快就會去通風報信。我是先清內奸。”
完,馬皇後轉頭看著劉貴妃厲聲道:“賤人,就你自己想活,仗著皇上寵幸,所以想讓皇上投降。皇上如果投降,朱棣會讓他活嗎?你這蠢才。竟為了活命陷皇上性命不顧,害皇上晚節不保。”
劉貴妃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身子往龍椅後鑽,抬頭卑微地看著建文帝,希望建文帝句話。建文帝沒有做任何反應,他知道皇後的是對的。劉貴妃看建文帝也不支持她,躲在龍椅後麵簌簌發抖。
“皇上,如果您活著,朱棣萬萬不可能有理由做皇帝,因為明太祖遺詔就是將皇位傳遞給您,燕王沒有任何正當理由繼任皇帝。他為何要用清君側來攻擊您,就是因為您沒有錯,沒有被撤換的理由。一旦您落入朱棣手裏,他可以有一萬種方式殺死你,在對外謊稱你病故,傳位於燕王,那您就死的不明不白了。”
方孝孺知道馬皇後是一能人,雖為女兒身可一身是膽。此番分析有理有據,也是方孝孺心中所言,因此他思來想去,隻能勸皇帝自刎,以留全屍,並以此攻擊燕王朱棣的正當性,讓朱棣背上弑君奪位之名,終生為士大夫唾棄。
建文帝看著方孝孺,征詢其意見。方孝孺眼中噙淚的點點頭,同意馬皇後的建議。
建文帝又看著馬皇後,問道:“皇後,那你覺得朕該怎麽做?我真的隻有一死嗎?”
馬皇後一抹眼淚,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道:“皇上,您還記得,太祖曾經留了一個麟龍錦囊,危急時刻打開,可解生死之局,您知道這事嗎?”著把一個繡著緞錦青龍首的錦囊遞給建文帝。
“我不記得這事,這是太祖給你的?”
“是的,太祖駕崩日,皇太後來到我寢宮,給了臣妾這個錦囊,是太祖留的,到了危急關頭,拿給皇上,必能逢凶化吉。臣妾看情勢緊急,前些日子已取出錦囊,並私自打開看了,請皇上降罪。”
建文帝右手顫抖的接過壓得扁扁的錦囊,金繡線已經老舊,顯得年代久遠。建文帝拉開錦囊紅線,發現裏麵有一紙片和一令牌,紙上寫著“金刀燃燈,姬香玉手,縱橫經略,曹家居首,伍氏令出,刺客必從。”
建文帝心裏沒有頭緒,方寸大亂的看著馬皇後,問道:“這幾句話是?”
馬皇後起身環走一周,停在六個錦衣衛前,誠懇的,“皇上,裏頭的詩,指的就是這六位。太祖留下來的密令,就是調用此六人,解決國家傾危之時。”又指著當中較為年長的一位,“這位是伍家當家的伍士闕,伍大俠。”
這位姓伍的中年人微一作揖。道“不敢,在下伍士闕。”並對其餘四位一一介紹,最高大的背著一把大刀的叫金複裏、一白麵美髯公似的書生叫玉蕭源、麵孔微黑聰明機靈的是姬易書,剛剛動手的那位年輕人叫做聶蕭平,留著八字胡須的中年人叫做曹士心。
伍士闕手攜曹士心向前一步大聲道:“稟皇上,我們能協助皇上逃出生,至於之後是否東山再起,那就看大明的造化了。”
曹士心接著伍士闕的話:“燕王的軍隊有著朵顏三衛,朵顏三衛的三大指揮使,血鷹、極豹、殘雲,武功高強,加上蒙古訓練出來的駿馬,騎術驚人,如果皇上選擇逃亡,不出三日,必被朵顏三衛追上。可不撤離,又恐有生命危險。”
方孝孺聽著像是計劃不行,著急問道,“你倒是趕緊,你們的計劃是什麽?”
曹士心不疾不徐地道:“莫急,我五人來自曆史悠久的刺客家族。五大家族分別有其特殊專長,玉家擅長易容,姬家擅長毒物,金家有著打遍下無敵手的金家刀法,聶家有中原第一的燃燈手內功,和我曹家舉世無雙的謀略術。我們合謀,全力保皇上無憂。”
“我們推了一計,請方相放火焚宮,布置聲東擊西,由玉家協助皇上易容出行,再由我等人暗中保護,東門地道護送出京。“
“可燕王朱棣多疑,他萬一不相信皇上自焚呢?”方孝孺微一尋思,擔心如果朱棣不上鉤,這一切計劃就成泡影。
“要請方相尋找一具身材相仿屍體,變造皇上自焚而死的證據,如此一來,死無對證。而皇上駕崩的訊息是朱棣最需要的,他第一時間必會對外宣布皇上已死。“
“那怎麽避掉朵顏三衛?“
“這交給聶家和金家,他們會引走朵顏三衛,確保皇上平安撤退。“金複裏和聶蕭平點點頭,顯得毫不擔心。
“可是還有姚廣孝和馬氏兄弟?傳中這三人也是武功卓絕。”
聶蕭平和金複裏互看一眼,金複裏聳聳肩,表示無所畏懼。
建文帝沉默了,他此時心頭有些亂,優柔寡斷的個性讓他不知如何是好?他道:“眾位卿家,讓我跟皇後句話。“
知道這對患難夫妻在最後關頭有話要,所有茹頭,轉身離開。
此時奉殿一個人都沒有,可是遠處的馬鳴聲,依稀可辨。
“皇後,此事當真可信?“
“皇上,你別人可以不信,你要信我,臣妾絕不會害您。”馬皇後一個字一個字用力的。
“皇後,那你呢?”建文帝拉著皇後的手,這麽多年這兩人沒離開過,但現在是離別關頭了。
“皇上,時間不多了,早點上路。您顧好您自己的身體,不要再相信其他任何人了,我早就告訴你,齊泰、黃子澄、方孝孺雖是忠臣,可無實踐經驗,最後貽誤皇上大計,某要再相信他人了。“
“皇後。。。。“建文帝害怕了起來,從他就被指定為皇太孫,從就是要接大行皇帝之位。他的一生沒有經過困難,不像明太祖是赤手打下。他沒有那種狠勁,遇到這種危難之時,他手足無措。
馬皇後上前扶起皇上的臉,親了親他臉頰,“皇上,不要怕,過了這一關就好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要怕。”
馬皇後十分鎮定,抱著皇上,輕撫他的背。此時他們不是皇帝和皇後,而是一對戀人,一對即將要遠離的夫妻。
建文帝想起,當年迎娶她的時候,掀起了她的蓋頭,第一次那嬌美的臉龐,純真的笑容,撼動他的心靈,他想著,她是真心的愛他。
可現在戰火烽煙四起,前途無明,誰知道何時才能相見?
抱著抱著,馬皇後輕輕的唱著曲。“俏冤家,在涯。偏那裏綠楊堪係馬。困坐南窗下,數對清風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誰畫,瘦岩岩羞帶石榴花。。。。。。”,但聲音越來越細。。建文帝發覺馬皇後的手滑落,也不話了。他趕忙推開查看,才發現馬皇後口裏吐血,血流滿身,氣息微弱。原來剛剛馬皇後竟然先服了毒藥。
建文帝驚呆了,大叫道:“皇後,皇後!“
“皇上,臣妾很榮幸能做您的女人。臣妾沒法跟您出逃,且如果我死了,朱棣才能相信您也死了。我如落入朱棣之手,難保我清白,我這一生隻能是皇上的人,我唯有一死,才能保住您的名聲。“
“皇後,你太傻了,你太傻了。。。。“建文帝哭的心慌,已經顧不得自己是皇帝,就像一個平凡丈夫失去妻子一樣的悲痛,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