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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許你,此心不悔

  激憤的百姓闖入皇宮後,沒有找到傅文玉的屍體,便將皇宮洗劫一空,而後,一把盛怒大火燒毀殘餘的一切。


  慕容棠在百姓和西燕舊臣的擁戴下,登基稱帝,複國號西燕,定都鳳皇城。


  一年後。


  慕容暉雙手負在身後,手中拿著一個錦盒,麵帶微笑的信步走進書房,見到慕容棠習字已經運筆如常,歡喜一笑,道:“皇上手上的傷都好了嗎?”


  慕容棠筆下不停,點了點頭,‘恩’了一聲。


  慕容暉道:“聽榮喜說皇上已經練了一個時辰了,傷才剛好,不要太勉強。”


  慕容棠道:“一年不曾提筆寫字,已經有些生疏了,要勤加練習才行。”


  慕容暉走到書桌前,將藏在身後的那個錦盒輕輕放在慕容棠眼前,笑道:“皇上能自己寫字了最好。這一年我代你批閱奏折模仿你的字跡,可是模仿的連我自己的字跡都要忘了。”


  慕容棠放下筆,拿起那個錦盒,問道:“這是什麽?”


  慕容暉道:“清理前朝舊物時,我看到了這個,我覺得你應該想要留下,便自作主張替你留了下來。”


  新帝登基,改朝換代,按照祖製,有關傅文玉一朝的一切舊物都要整理封藏或銷毀。


  慕容棠拆開錦盒一看,盒中不是別的,是一道聖旨。慕容棠不解的看了一眼慕容暉,然後將聖旨展開一看,正是傅文玉親手寫下的那道賜婚聖旨。


  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昔日傅文玉伏案習字的側影,如前世記憶一般於腦海中驚鴻一瞥,一晃而過。


  慕容棠的手指有些顫抖,緩慢又仔細的卷起那道聖旨放回盒中,淡淡道:“五哥以後不必再自作主張,這些東西對朕並沒有意義。朕已經將他忘記了,這一年,朕從未想起過與他有關的任何事情。”


  他走了,帶走了他存在過的一切痕跡,昔日的皇宮已然成了一座廢墟,他的氣息,也湮滅在焦黑荒蕪的廢墟之中。


  他吝嗇的連一時半刻的夢的影子都不舍得給予,不留一絲痕跡,我一次都沒有夢到過他……

  慕容暉俯身雙手撐在書桌上,看著慕容棠手腕上的那個紅繩手鏈,小聲道:“誤會而已啦。我這一年一直模仿六弟的字跡,看到這個聖旨的時候,我還以為這是六弟寫的,當朝天子的聖旨怎可被燒毀?我這才留了下來。六弟剛才不是還說字跡生疏了嗎?剛好,照著這個練練。”說完,兩眼彎彎一笑。


  慕容棠站起身,走到身後的書櫃前,將錦盒放在正中間的抽屜裏。抽屜裏,隻有一柄黃金做柄鑲嵌著紅玉石的匕首。


  關上抽屜,慕容棠的手抓著抽屜上的銅環良久,背對著慕容暉低聲道:“多謝五哥關心,但是朕.……很好。”


  慕容暉看著他黯然垂首的孤獨背影應了一聲‘恩’,而後站直了身子,認真道:“阿落的啟蒙師傅已經找好了,今日進宮。皇上要不要去看一看?”


  慕容棠輕歎一聲,轉身回到書桌前,道:“朕就不看了,一切就由五哥決定吧。五哥選的人,朕放心。”說完,若無其事的拿起筆,繼續寫字,

  慕容暉無奈搖搖頭,道:“好吧。那便改日再見。今日園裏的海棠樹開花了,阿落一直吵著要去看花,應該也無心讀書。”說完,便轉身離去。


  慕容棠聽到海棠花開了,不由得動了心。


  待慕容暉離去後,慕容棠遲疑片刻,想起那個人總是一身黑衣於花樹下獨自佇立的身影,最後還是起身走出書房。


  迎著明朗溫熱的陽光,漫步在簌簌落英的泥石小路上,空氣中彌漫著海棠花的微弱香味,隨著徐徐清風沁入心脾,浸潤心神,將已淡忘褪色的記憶塗染了一片粉紅。


  榮喜跟在慕容棠身後,聲音雖嚴肅卻掩不住言語間的歡喜,道:“這紅燦燦的一片花海,當真是看的人心情愉悅,比起三年前剛種下的時候不知美了多少倍,還是那個人眼光獨到——”榮喜說完,當即掩口跪下,驚惶扣頭道:“奴才該死!”

  芳菲萋萋,花樹環繞,的確是賞心悅目的美景,難怪他會喜歡。


  慕容棠道:“退下吧。朕想一個人走走。”


  慕容棠沿著落滿花葉的小徑漫無目的的走,忽然聽到了慕容落的笑聲,清脆歡快如銀鈴一般,無憂無慮的咯咯的笑著。


  慕容棠循聲找尋過去,喊了一聲‘阿落’,慕容落聞聲正要跑過來,卻忽然被慕容暉一把抱起來,慕容落卻用稚嫩的聲音笑著喊慕容暉道:“父皇.……”


  慕容暉看看慕容棠,無奈笑笑,道:“六弟也該多花些時間陪陪阿落,你看,阿落已經塊不認識你了。”


  慕容棠無所謂的笑道:“阿落有五哥照看,朕便放心了。五哥如此喜歡小孩,何不早日成家?”


  慕容暉奇怪道:“咦?我已經成過家了,六弟忘了嗎?我們可是一同被賜婚的呀。”


  慕容棠道:“五哥還是放不下五嫂嗎?王大人病故後,五嫂思念成疾,不久也撒手人寰,五哥當時趕不及見五嫂最後一麵,所以才會耿耿於懷嗎?若是五嫂得知五哥如此記掛著她,五嫂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


  慕容暉放下慕容落,神色哀傷道:“擁有的時候不知珍惜,失去了之後才後知後覺,說實話,我最討厭這樣的人。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活成了這樣的人。當時並非趕不及,是我並不在意。我以為自己並不在意她罷了。像她那樣出身高貴,才情出眾的人,卻逆來順受又委曲求全的夾在我與她父親之間左右為難,她那樣的傻女人.……可是如今,我隻想再見她一麵,親口告訴她,我喜歡她,能娶到她是我這一輩子最幸福的事情。”


  慕容暉拍拍慕容落的頭,低頭苦笑道:“我一直想找到她的影子,哪怕隻有一分相似也好,卻怎麽找也找不到。為何我見任何女人,都覺得不及她萬中之一,甚至不配與她相提並論?所以六弟,我很羨慕你,你很幸運啊。”說著,又神秘又羨慕的向慕容棠回首一笑,而後牽著慕容落的手,向別處走去。


  慕容棠不知這話是何含義,隻是獨步尋花再次放眼四顧時,轉身之間,卻在一顆高大的樹下見到了一個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存在的身影。


  忻長的背影獨自佇立在海棠樹下,一手撫著樹幹,似在認真的看著什麽。微風拂過,幾瓣落花飄灑在他的發髻上,那一身黑色長袍隨風緩緩輕擺。


  慕容棠的心猛的一抽,好似有一雙無形的手揪著自己的心髒狠狠揉捏。


  眼中乍然泛起一層模糊的酸澀水霧,目光朦朧之中,慕容棠朝著那黑衣背影直奔過去,緊緊的抱住那人,聲音顫抖道:“雷霆!”


  那人的身子僵了一下,卻沒有掙脫,靜靜的被擁抱著,片刻後,才緩緩道:“臣……魏子瑜,叩見皇上。”


  慕容棠聞言,霎時間清醒,連忙鬆開手退開數步。


  魏子瑜轉過身,跪地叩首道:“臣不知皇上在此,衝撞了聖駕,請皇上恕罪。”


  慕容棠看著眼前相似卻陌生的人,心緒雜亂道:我到底還在期待些什麽呢?他可是死在自己的手裏,是自己親手刺穿了他的心髒,親眼看著他流盡血淚在蒼白冰冷中死去。這雙傷重到幾乎殘廢的雙手,沾滿了他的血啊。


  即便天下人都謠傳他沒有死,而是躲藏在某個角落裏隱名埋名的苟活著,自己也不應該這樣期待著啊,自己,是最不應該對謠傳抱有期待的那個人。


  那日,背著他,走了一天一夜,直到筋疲力盡,直到再也走不動。

  不忍心他孤身睡在荒野中,於是,這雙手,細弱的十指,拚命的挖掘,折斷了指甲,磨斷了骨頭,也依舊不知疼痛的挖掘,那是他最後的歸宿,是他的永眠之地。


  想到此,慕容棠的十指指尖又在陣陣抽痛著,將近一年才重新長好的傷口,此刻連帶著心口一起,再一次被利刃狠狠的刮割著、攪拌著。


  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最後隻有海棠依舊。


  魏子瑜仍然跪在地上沒有起身,見慕容棠神情恍惚,便再次小心翼翼的輕聲道:“皇上.……”


  慕容棠回過神來,看著魏子瑜淡淡道:“平身。”


  魏子瑜站起身,卻不敢直視慕容棠,低垂著頭,不發一言。


  慕容棠道:“朕聽五哥說,今日有太傅進宮,便是你嗎?”


  魏子瑜道:“正是微臣。”


  慕容棠著眼打量著魏子瑜,十八九歲的年紀,皮膚白皙卻線條硬朗,舉止間看似溫和謙遜,卻全身透露著一股桀驁的不羈與征服的野性。慕容棠不禁心下驚歎道:天下間竟然會有與他如此相似之人。


  回想起魏子瑜方才的舉動,慕容棠亦覺得似曾相識,於是問道:“朕見你方才對著樹幹發呆,是為何?”


  魏子瑜聞言,激動道:“臣無意之中發現了天子之樹!”


  慕容棠疑惑道:“哦?何為天子之樹?”


  魏子瑜轉過身,指著身後高大的樹幹驚喜道:“皇上您看,這棵海棠樹的樹幹上裂紋尤其多,臣一時好奇便仔細看了看。結果細看之下才發覺,這樹幹上的裂紋,竟然是天子名諱,這豈不是天子之樹?”


  慕容棠聞言也覺驚奇,便走上前去,輕撫著那些裂紋的紋路,裂紋雖有些歪扭,但細細看去,果然是‘慕容棠’三個字。


  魏子瑜接著說道:“臣聽聞,在民間素有鑿木刻字的習俗。將兩個相愛之人的名字刻在同一棵樹上,以求長相廝守、姻緣長久。但此樹未經鑿刻竟然能夠自行長出天子之名,這一定是上天感知到天子才德,因而降此祥瑞,這是國運恒昌的吉祥寓意啊。”


  慕容棠苦笑道:“世間‘天降祥瑞’之說,無非都是為了掩飾一些真實目的而編造的假象,實在荒唐。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如他一般迷信此道。”


  魏子瑜不解道:“恕臣愚鈍,皇上說微臣是像誰?”


  慕容棠不語,撫著自己的名字,看著那裂紋,心道:怎會是未經鑿刻呢?


  在自己的名字之下,還有一小塊歪扭的裂紋,那顯然是一個未刻完的‘傅’字。


  忽然之間,一種難以言說的莫名沉痛的情緒衝擊上心頭,沉悶,鈍重,萬仞高山傾塌一般的滾落碾壓在心口,壓的慕容棠喘不過氣。


  慕容棠將魏子瑜帶回了書房。


  子時過半,慕容暉前來探視,被榮喜攔下,榮喜輕聲道:“皇上已經歇息了。王爺有事,明日再來吧。”


  慕容暉看了一眼寢殿,見寢殿內燭火已熄,於是低聲問道:“魏子瑜可還在?”


  榮喜聞言搖搖頭,道:“皇上隻讓魏太傅陪著讀書,一起用了晚膳。皇上今日,一整日都與魏太傅在一起,談古論今,下棋作畫,相處的很愉快。可不知為何,將要歇息時,皇上卻命魏太傅退下了。”


  慕容暉聞言,微微皺起眉頭,輕歎一聲。


  榮喜道:“王爺不必灰心,這才第一日,皇上也需要一點時間適應,來日方長。皇上自登基以來,整個人雖看似平靜,其實奴才感覺的到,皇上心裏一直苦悶著。皇上身邊的確需要魏太傅這樣一個人陪著。不過說實話,奴才今日第一眼看到魏太傅時,著實嚇了一跳,險些禦前失儀。直到此刻,奴才這心裏頭還砰砰的亂跳個不停呢。魏太傅整個就是.……虧的王爺竟真的能找出這麽一個人來。”

  慕容暉道:“人有相似,天下這麽大,隻要是想找,總會找到一兩個相似的出來。隻是,到底不是心底的那個人。”


  榮喜笑道:“王爺有所不知,那個魏太傅雖然年紀小,但是膽子可大著呢。”


  慕容暉道:“哦?他可是做了什麽出格逾越的舉動?”


  榮喜避開身旁的太監,走到慕容暉身前,一手掩口小聲道:“今晚魏太傅伺候皇上沐浴時,可是吻了皇上的,皇上雖未讓魏太傅侍寢,卻也並未責備。”


  慕容暉聞言也是一笑,頗為無奈道:“這小子.……還真是.……膽大妄為啊。”


  榮喜道:“到底是王爺懂皇上。也隻有王爺肯為皇上費盡心思。王爺如今是皇上唯一能夠依靠的人了。”


  慕容暉聞言苦笑一聲,不再言語,轉身離去。


  ‘依靠’嗎?自己也想做他的依靠,可惜.……

  那日決戰,慕容暉單槍匹馬挑戰傅文玉之時,傅文玉也曾說過同樣的話。


  慕容暉全然不是傅文玉的敵手,被打的遍體鱗傷倒地不起,而就當慕容暉以為自己會死在傅文玉的劍下時,傅文玉的劍卻避開慕容暉的身體狠狠插進了慕容暉耳邊的土地中。


  利刃刺進沙石土壤的尖利摩擦聲至今猶在耳畔回蕩鳴響。


  慕容暉問道:“為什麽要放過我?”


  傅文玉抓著慕容暉的領口將他半個身子抓起來,凶狠著一雙眼睛,低沉道:“因為你是棠兒今後唯一的依靠。”


  慕容暉踩踏著腳下的泥石小路,仰頭望了一眼當空高掛的圓月,回想起那年與傅文玉立下的賭約,悵然若失。


  慕容棠躺在床上,聽著慕容暉離去的腳步聲,起身去到書房,找出那柄鑲嵌著紅玉石的匕首。


  借著園中的夜燭之光,將‘傅雷霆’三個字刻在了自己的名字之下。


  撫著那名字一遍又一遍,最後終於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煎熬,抱著樹幹失聲痛哭。


  沉重的,壓抑的,滿滿擁堵在心口的是你的名字,你的影子,你留下的回憶和被你侵略過掏空一切的心。


  不動聲色的暗暗思念,若無其事的假裝活著,當自我欺騙的假象被戳破以後,才驀然發現自己竟沒有直麵這空虛又漫長的餘生的勇氣。


  失去了你的我,原來如此脆弱。


  慕容棠終於知道何為‘死’字了,死去的人再也不會回來,永遠的離開卻無法被替代。而自己,想念著他的一切,懷念著他的一切,期待著與他重逢,卻隻得到每日循環往複的失落和絕望。


  心中因你的離去而留下的空白,至今仍殘留著屬於你的痕跡,我被束縛在這茫然的空白之中,痛苦似枷鎖,回憶如鐵鏈,將我牢牢囚禁在這淒苦哀慟的無望之地。


  第二日,慕容棠失蹤了。


  留下一道退位詔書和那個虎牙墜,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三日後,慕容暉的人馬在長安城外百裏處的一片碧綠曠野中找到了慕容棠的屍首。


  慕容棠衣冠整齊,麵色平和,胸口上插著那柄鑲嵌著紅玉石的匕首,嘴角上卻含著微笑。閉著眼,含笑著將頭歪向身側,而身側,是一座無名孤墳。


  墳前隻有一塊單薄的木板,木板上的血跡已經凝固暗淡,依稀可辨的幾個字:今生不相欠,來世不相負。


  慕容暉抱著慕容棠涼透的身子,淚流滿麵,看著眼前僅以黃土壘砌卻幹淨無半顆雜草的孤墳,低喃道:“你贏了……”


  碧空萬裏,綠野漫漫,一陣清風佛過,柔嫩的草葉上如碧波流淌,隨風陣陣輕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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