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濁世群像(2)
亞仲曾遇到過許多這樣的人,這些人沒有尋常的智識,他們毫無征兆地闖入自己的世界,帶走身邊的親人、朋友,毀掉自己的人生,樂見旁人在痛苦和磨難中掙紮。而後,倘若天地不響,這些人還會繼續奪走別人的人生——老爹、楚大哥、廷木的雙腿、沒藏府的老張……現在,他們還要從哥哥身邊把我奪走。這些人如此行事,卻還毫無歉疚地在這世上過活不會付出絲毫代價,那這世界又將變成什麽模樣?!天地不仁,我亞仲還在,作惡之人遭受惡報,這世間才有秩序和道義!自己一定會和哥哥一起遠走,隻要把眼下擋在身前的這些人,統統殺光!
??戰事結束後的數月間,都城內外還未生過動亂。現下,西都城北郊,又將迎來一場血腥的屠殺。亞仲緊握著折花刀奔向眾人,便在此時,郊外猛地刮起一陣疾風,突如其來的風,掀開了一位蒙麵人臉上的麵巾——
??“燒雞鋪的小陳?!”金臉兒舉著短刀的右手停在半空中,閃身到一旁,“幾個月前我還在你爹老陳那兒買過熟雞,還欠著你們鋪子五塊環銅呢。”
??金臉兒說著扯下麵具,將那泛黃的白布纏到臉上:“我呀,不認得了?”
??“小洛子?”被吹掉麵巾的人神情疑惑地皺起眉頭,“你,你怎麽回事?還錢!”
??肅殺的氣氛在轉瞬間緩和下來,幾個人猶疑著摘下蒙在臉上的麵巾——
??“老趙?老錢?小孫?小李?……你們不在都城裏好好過日子,這是在幹什麽啊?”
??眾人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多數的人記起了眼前這個臉上纏著白布的年輕人,有人記得他曾光顧過自己的店鋪,有人曾在茶樓酒肆與其一起聽過評書,有人還知道,眼前的人年紀輕輕便毀了容,多年來獨自一人照拂病重的父親,隻住得起城郊的茅草房……他和他們一樣,是個可憐的窮苦人。
??“上啊!”野利偃武聲音嘶啞著高聲喊道,“快點上!”
??無人挪動腳步。
??“不是他媽的要報冤麽?!”野利偃武說著,獨自一人持劍疾奔——
??亞仲手執短刀斜眼瞥向長臉男人。
??手起刀落。
??長劍入地,三根手指伴著噴湧而出的鮮血飛向半空。
??“啊!!!疼死我了!”慘叫聲隨之響起。
??“帶他去治傷吧。”亞仲收起折花短刀,“我從未害過你們,報冤的事,不該找我。”
??————
??瘦弱的男人裹緊身上灰黑色的大氅,低頭望向身前寬大的沙盤。
??午後的日光照進偏殿一角,王城太清宮西南的崇文院中,眾人麵色陰沉,無人肯搶先開言。
??“興州、銀州、宥州、甘州、瓜州……”麵容枯槁的男子的目光緊盯著沙盤中的各地,“或曉之以情,或誘之以權,或啖之以利,諸州皆已平定。石洲這四萬祥佑軍,還想做困獸之鬥麽?”他抬眼望向環圍在沙盤四周的眾人,“中書、樞密、三司、禦史台,都到了吧。這四萬叛黨餘孽,諸卿以為,該當如何?”
??“陛下且放寬心,石洲叛軍一事,說到底還是那拓跋敬性子太軟,樞府早就想過罷免此人,隻是沒想到這事發突然……”一位老臣低聲說道,“唉,一州之軍,終究成不了什麽氣候,隻等陛下下令,老臣便既派人去平剿。”
??“說了半天,還是要起戰事麽?”
??“陛下,適才臣聽宮中侍女講,您已兩天兩夜未闔眼了。”又一名臣子開言說道,“臣請陛下——”
??“吾身體如何,不勞中書費心。”男子輕聲緩言,“吾生平與人弈棋,皆為贏家,既然諸卿將這盤大棋推至吾——推至孤的麵前,孤必將盡心竭力取勝,如此方對得起易禹國四方百姓。”
??“這沒藏奸黨好不知恥,全不顧陛下寬仁。臣請傳令宥州嘉寧軍,為陛下平剿叛亂!”一名武將高聲講道。
??“野利勇老兄,許多事並非隻憑熱血與蠻勇。”拓跋燾用手拄著下頷,“三萬嘉寧軍對四萬祥佑軍,硬碰硬麽?”他咬著牙緊盯著相鄰的宥州與石洲兩地,咳聲不止,“呼——孤登位之初,便已對諸卿講過,戰事能免則免,倘若非打不可,那就用各種手段將損失降至最小。”
??“陛下恩德寬厚,軍民無不感佩,為我黨項平定叛軍,縱使是殉國獻身,想必亦有人前赴後繼!”樞密院的老臣再次開言。
??沙盤旁幾人隨之附和:
??“必有英雄前赴後繼!”
??“為王族盡忠,捐軀又如何?”
??……
??“哈哈……”男子一聲長歎,“爾等巧舌如簧,需要人去作戰時,以無畏之言慫恿眾人奔赴戰場;想要修養生息時,又以不爭之辭勸告百姓息怒克己。可爾等心中思量的,無非是想保住自己嘴邊的肉罷了。”
??“老臣一片忠心啊!”樞密使與幾個臣子拱手跪地。
??“起來吧。孤,會給你們肉吃;你們,也要好好任職。”拓跋燾握住手邊茶盞,“孤所在意的是,戰事一起,既傷人命又損財資,百姓們經不起那樣的動蕩,孤不需要建立武功,也不需要有誰為英雄與榮耀的虛名獻出生命,百姓們好好活著,便是對朝廷的褒揚。”男子雙眼低垂,“對了,暮北的歲幣到了麽?”
??“歲幣已至,待三司點數清楚,不日便將下撥為宮內修繕偏殿。”一名文官說道。
??“這王宮是沒地方住了麽?還修偏殿?”
??“回陛下,修繕偏殿一事,是三司內部早已規劃好的。”
??“此事廢止,新到歲幣,下撥宥州。宥州百姓,再減一成賦稅;宥州駐軍,漲兩成軍餉,給那些叛軍放出消息,石洲駐軍若有叛逃者入宥州,為民減賦稅,為兵領軍餉。我看他區區一個沒藏玄,如何擋得住人心。”
??“陛下聖——”
??“恭維的話留待以後再講。”易禹國主俯瞰著相鄰的兩州土地,“還要增加籌碼,嘉寧軍如今由誰統領?”
??“統軍拓跋承,副將房當博。”野利勇低聲說道,“臣為宥州監軍使。”
??“房當博此人,年歲幾何?”
??“房當老將軍已六十有三了。”
??“太老了。”拓跋燾一聲苦笑,“此人可有子嗣?”
??“三兒一女,隻有小女年方十六,尚待字閨中。”
??“如此甚好。找位年輕的拓跋氏男人,為房當博之女賜婚。”男子輕聲說道,“承此恩後,房當氏應該知道要效忠於誰,宥州,也將引來更多歸依之人。”
??“陛下妙策,如此一來,這戰事也便打不起來了。”
??“依此行事,暫且觀望,就算最終爭鬥難以避免,其勢或已減。”拓跋燾用手扶著額頭,“野利勇老兄,家主歇夠了沒有,讓他快些回來,為孤分憂。”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