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山雨欲來(1)
冬雪初歇,暖陽當空,積雪的庭院清冷而寂寥。一位麵容稚嫩的家仆半蹲在盛滿木炭的火爐前,將些醃過的紅色肉塊鋪排在細密的鐵網上,煙氣伴著滋滋的聲響在院中彌散開來。精壯的男人半披著繡滿鷹紋的黑色綿袍,倚坐在爐旁寬大的黃梨木太師椅上,不時將些燙過的釅酒倒進嘴裏。
??“昨日那人又來了麽?”男人接過家仆手中一塊墊著黃紙的烤鹿肉,望向庭院中央一棵半枯的梅樹,“這次是多少?”
??“五百枚暮紅,三十顆夜明珠。”年輕的仆人手執鐵夾翻著掛滿明油的肉塊,“依大人的吩咐,如往常一般打發走了。”
??“越來越多了啊。”男人咬了一口鹿肉大嚼起來,“以後若再來,直接閉門謝客便好。”
??“是,大人。”年輕的家仆望著眼前的男人,欲言又止。
??“你想說那人隻不過想給自己的兒子在西平軍中謀個小位,不需如此?”
??“那人的態度很,恭敬。”
??“恭敬?”他眯著眼睛微微發笑,“你是想說低賤吧。商賈八麵玲瓏,能爬到如今這個位置上的人,更是不知用了多少見不得人的手段,裝著低賤騙騙你這小孩子罷了,那人本來的麵目如何,又有誰能知道?”
??“大人您若再推,恐怕又要去上頭的經略司、點軍司那邊了。”
??“我易禹國早晚毀在這些人的手裏。”男人灌下一大口酒,“這些個錢助不了我上財山,卻可拉人下汙水,但凡下了水這把柄就攥到人家手上了,到時候就要換咱們裝孫子。那人的錢不是不能賺,可不該是這麽個賺法。”
??“小的懂了。”年輕人將烤好的鹿肉撥進一旁的瓷碟裏,“大人慢用。”
??“火候還是不好——你先下去歇著吧。”一陣冷風吹來,男人將身上的棉袍裹得更緊了些,“這次便如此了,把你得的私錢交給賬房,若下回——”
??“謝大人寬仁!”年輕的家仆不及話畢,便急忙俯身跪拜,聲音發顫,“多謝大人,謝大人……”
??男人歪著頭,看著眼前的人歎了口氣。
??“報——”又一名仆人的聲音由遠處傳來,“有人求見。”
??“又來攪我的興致。”男人斜過身子,“何人啊?”
??“是位白衣的中年男子,那人讓小的對您說,是安平鎮姚三娘的一位故人。”
??他握著酒壺的右手略停了一瞬,卻依然把酒遞到唇邊,“不見,給些暮紅打發走。”
??“嗯——那人還說,若此話不可,便給您看樣東西。”
??仆人掏出一塊略微泛黃的白色玉佩,鏤刻著的兩隻首尾相連的鯉魚圍成近兩寸的圓弧,一隻魚的尾巴被磨去不易察覺的一角。
??他蹙著眉頭,傾身仔細觀瞧,猛然間臉色大變:“請人進來。”
??“費聽?”身著棉袍的男人仰頭思索,“好多年沒在都城聽過這一支了,當年‘四君子’裏有你的先輩?王族旁支不議政事,你即為氏族便不必拘禮,請坐吧。”
??簡樸的中堂內,兩鬢微霜的白衣男子起身,順手解下身上厚實的大氅:“多謝監軍大人。”言畢,緩緩在堂內下首的椅子坐了。
??“你知不知道,”被稱作監軍的男人眼中微微失神,黝黑硬朗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怯色,“這女人的名字很久沒人提起了。還有這東西——”他將那塊白玉輕輕放在麵前的木案上,“開個價吧。現下真是物是人非啊。”
??費聽花麻眼神清明,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位爽利的西平軍監軍,與此人交談,耿介率直方為上策,“在下並非來做行商的,大人可否屏退左右,共商大事。”
??“何事能算做‘大事’?直說無妨。”
??“安平鎮,姚三娘,李繼遷。”
??“你再多說一句,”他的眼中忽然迸射出狠厲的光芒,“恐怕走不出這府門。”
??“五王子麾下舊臣,在下最佩服李繼遷將軍,驍勇多謀,一生清廉。”費聽花麻眼神深邃,“大人,今日所談之事,不可入第三個人的耳朵。”
??黑袍男人一擺手,中堂四周傳來眾人遠去的腳步聲,“你都知道些什麽,全說出來。”
??“當年李繼遷將軍率領千人平剿黃沙嶺匪患,援軍遲遲不發,致使雙方戰得兩敗俱傷——後世記載李將軍功績的史料裏,黃沙嶺之戰後都留有一年的空白,拱化二年後便直接越至拱化四年,最多不過是寫‘嶺上戰敗,殘部零落,輾轉一載後歸回’。陳年舊事,本無可得知,直到在下於嶺西的安平鎮裏,看到一本村中學究編撰的縣誌。”
??“你在查我?”監軍大人眼神一揚,手裏按著腰間的劍鞘。
??“在下不敢。”費聽矮身抱拳,“隻是在尋找五王子麾下舊臣時意外看到罷了。”
??男人的眼珠轉了轉,並不說話。
??“縣誌中所載,拱化三年,鎮上一位叫做姚三娘的女人救了位身披甲胄滿身傷痕的軍士,之後,”費聽花麻淡淡一笑,腦中忽然浮現出另一張女子的臉,“這樣的故事我以為隻在演義評書裏才有,戰敗的將軍和小鎮的女人……請問大人,生辰是否為拱化三年?”
??男人的聲音忽然有些顫抖:“繼續說。”
??“拱化四年,將軍歸朝,五年後舊疾複發,撒手而去。便在這一年,拓跋王族的旁支裏,多了一位六歲的小孩——此事雖史書未載,但想來必是李將軍臨終時托孤於五王子,由此入了當時還不起眼的拓跋氏旁支。後來儲王薨於宮中大火,七王子登位,五殿下麾下舊臣,貶的貶,殺的殺。而那李繼遷與姚三娘的孩子卻因了王族旁支的身份,免於一難。爾後,竟一步步地,坐上了西平軍監軍的位置。”
??“哈哈哈……”堂上傳來的淒厲的笑聲由小至大從低到高漸趨癲狂,“來呀!”男人一聲高呼,刹那間十幾個身披鎧甲腰懸佩刀的武士奔至中堂,“此人滿口胡言,正欲行刺於我,不必報與官府,當就地斬殺!”
??“遵命!”十幾把利刃出鞘,眾人將堂上的白衣男子團團圍住。
??“拓跋諾!”費聽花麻臉上皮肉緊繃,高聲叫喊,“我想請問,你是否還記得當年殿下之恩!”
??“此事與殺你無關!”
??“你為刀俎,我為魚肉。”白衣男子緩緩從衣服內層掏出一封密函,“看過此信再殺不遲。”
??費聽花麻看著信函被遞到眼前這位監軍的手上,努力克製著胸中沸騰亂撞的鮮血,這場以生死為押注的豪賭現下便要開出結果。
??男人翻開折在一起的宣紙,片刻,眼中泛起淚光。
??贏了!霎時這兩個字像幾百片雪花般在費聽花麻的心裏翻飛。
??“出去!全都出去!”拓跋諾帶著哭腔高聲喊道,“燾殿下,燾殿下……殿下呢?殿下在哪兒?!”
??“安全的地方。”脫離了危險的費聽低聲答道,“五殿下過得很好。”他眨了眨眼睛,“每天有好看的姑娘陪著,好得很啊。”
??“我要見殿下!”
??“殿下,要與我等,共謀大事。監軍大人,您——可懂在下的意思?”
??“我該做什麽?”
??“信中縱數第三個字開始,斜著念下去。”
??男人眯起眼睛仔細觀瞧,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氣,信中斜著念下去的七個字連在一起,赫然便是:
??殺將,奪權,取西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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