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長路漫漫(3)
“巴魯,淵族,悉億丹部。”
??“耶川,淵族,翰刺部。”
??此刻店中眾人的桌上換了茶點,適才喧鬧的酒肆安靜下來。兩人麵對著那老者口中的往利先生。此刻那人正翻著一隻羊皮封麵的破舊賬本,拿舌頭舔了舔蘸了墨的筆尖,緩緩記下兩人的名字和民族。
??“武士、文人、獵手、農夫、鐵匠、織工。”那人說著排出六個拇指粗細的圓形象牙印章。“武士的印章圖案為劍,文人的圖案為書,獵手為弓,農夫為犁,鐵匠為錘,織工為針。想去府上作什麽,拿起對應的象牙章印到自己的名字上。這一印下去從此便成為野利老爺的家臣。我們野利老爺宅心仁厚,不為家臣設賣身的狀紙,到了府上還可拿工錢。”
??“自然是獵手。”巴魯攥著獵手的圖章,手下停住思考片刻。“我若想走便能走麽?”
??“這象牙圖章隻是記錄在案,壯士到府上後若想離去自然無人阻攔。野利老爺從來不會靠強製的契約束縛身邊的人,壯士也看到那些家臣了,他們追隨老爺,全都出於心甘情願。”
??“好,獵手!”說著懸空的手穩穩落下,在紙上留下一個紅色的弓箭圖案。
??“我——曾在玉質堂讀過兩年書,文人吧。”
??“懂易禹文麽?”
??“南原文。我讀過許多南原的典籍。”
??“隻懂南原文的現今不值錢了。費聽花麻!”那老者叫來家臣中一個大約二三十歲後背褡褳的黨項族人。“給他一本《蕃南合時掌中珠》。”那人隨即拿出一本薄書遞給洛仁。“這書能教你易禹文,若學得好,可到府上和那些文人一起翻譯南原典籍。”
??“好,好吧。”洛仁低聲說道,同時將圖章印到了自己的名字之上。
??“武士四十五,文人一十二,獵手二十四,鐵匠一十三、農夫一十七,織工九。現下已征得共一百二十人。”十戶鎮邊界處的土地上,往利先生端著賬本向那老者低聲念道。兩人幾丈開外站著一群熙攘紛擾的黨項族人和草原流民。家臣中的幾個淵族獵手正圍著巴魯談笑,此刻那大漢正手執一隻透穿了大雁軀體的羽箭向圍在身邊的人炫耀:“看看,到府上去你們不虧吧,兄弟我一出手就他媽有了,肥不肥,烤著吃最好,哈哈哈……”洛仁立在一旁,看了看巴魯的模樣,臉上浮起淺笑,隨即便又低了頭翻看適才所得的薄書。
??“來了這麽多人,可真是折煞老朽了。”
??“一聽說您來征家臣,鎮上便來了這許多人,還有一大群得了消息的草原流民。您看,咱們還——在下覺得已經夠數了。”
??“不,府上永遠都缺武士和鐵匠,現今沒藏家虎視眈眈。隻是眼下的這群人……就再挑些有血氣的青壯年吧,武士像刀劍一般,是可以磨礪鍛造出來的。老規矩,賬本當下所記的數目就不必更改了。”
??“明白老爺。”那往利先生微微躬身,走向人群。
??當晚酒肆中住滿了草原的流民,野利老爺為其付足了房錢。第二日清晨,三四十人的馬隊便帶著近二百餘名步行的新家臣浩浩蕩蕩地向西北的來路折返行去。人群之中黨項族人與淵人涇渭分明,成群結隊地行於後方的黨項人雖通曉南原語,但卻大多用本族的語言相互交流。洛仁有時回望一眼,多數人的眼底閃爍著或鄙夷或畏縮的目光看著那些同行的異國的流民。“現今腳下的河西地臨近界河,故而空氣濕潮,土質鬆軟,過了河西地便是黃沙嶺,從此道路便愈加蜿蜒崎嶇,於黃沙嶺再行一二百裏,穿過獵鷹穀,方能踏上較為平坦的魁嵬大道。”洛仁將昨晚從酒肆小廝處打聽到的行程講給身邊的巴魯聽。“要走到黑水城的野利氏府上,恐怕最起碼要十天半月。”他攥了攥手中木杖,加了腳力。“昨天射的那隻鳥兒烤著吃了?”“沒有,給了一個獵手,我換了把長弓。”說著舉起右手的竹弓,側身回頭望了望。“你看後麵那些黨項人,這副模樣真不像在自己國裏該有的,也難怪他們一直都不敢去咱們河東。”“路還長著呢,或許有一天,我們會像前麵馬上的那些人一樣,再沒異族間的成見與隔閡。”木杖又一次在手中震顫不止。“又有力氣回到了身上。天高地厚,人生之路漫漫,這世界又奈我何。這路,我要一直走下去。”
??行至正午,烈日高懸,眾人便三五成群地坐在地上,喝些水嚼些幹糧。易禹國的黃土所產的小麥粉質地微黃,筋道耐嚼,洛仁吃過一張油亮的烤餅,將沾油的雙手在髒破的衣服上用力抹了抹,便又拿出那本《番南合時掌中珠》翻看起來。
??易禹文的字形結構與南原文相仿,但形體方整,筆畫繁冗,語法結構則完全不同,學來就像繁複化的南原文。書中詞類編排以事門分為九類,分別為天體、天相、天變、地體、地相、地用、人體、人相、人事。人事約占全書一半,包括親戚稱謂、房屋搭建、衣物首飾、樂器耕具等等。
??當年易禹開國王拓跋元叛離暮北於南原西北建國後,便命大臣野利仁榮創製文字,後由黨項人骨勒茂才編篡成這本易禹文與南原文的語匯辭書。黨項族本世代依附於南原的王國,隻是曾經強盛的南原王國如今改換成了偏安一隅的暮北國,南原西北的小部族竟也建立了自己的國家。幾百年前黨項族本是羌族的一支,曾與草原民族一般過著“不知稼穡,土無五穀,蓄牛羊以為食”的遊牧生活,後其族人因動亂內徙至南原西北部,族內始學稼穡農耕之道。天武國時南原王朝為與國境內的大陸北部各族交好,常將本國王族的公主許以遊牧民族的首領,並收募各族的王親貴胄入朝為官,西北部的黨項族亦列於其中。現今黨項人雖建國易禹,但族內恐怕也早已與南原文明交雜滲透,難以分割。“不學番言,豈和番人之眾;不識南語,豈入南人之數。”洛仁盯著扉頁上以雙語寫就的一行字,越看越覺得易禹文宛若南原語的變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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