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為兵為匪(2)
第二天上工時,耶淳覺察出餘下的牧工中又少了好幾個人,然而因為牧場中被征走了大半的馬匹,眾人反而較之尋常時輕鬆了許多。這草原上的流言與傳說從未止息,近幾日黎部與連日部舉眾歸降的消息由淵央城漸漸蔓延至眾人的耳中,這兩個部落原本便弱小,部族爭鬥時向來都是如牆頭草一般依附於更強的勢力。“黎部許是被何巨何部打壓怕了,至於連日部,這一代的連日部是出了名的見風使舵。這部落或許會因此一直存活下去,可是卻永遠得不到眾人的敬仰。”與耶淳相交久了,洛仁開始發現他對這草原上的各個部族的諸事全都了如指掌。想要打敗敵人而先去了解敵人麽?洛仁略帶苦澀地想,他當真厭惡戰爭麽?他的兒子可是在部落內鬥中死了的,可如今洛仁隻覺得他與他的部族是在等待一個坐收漁利的最適宜的發動時機,很少人知道這個大陸東北部曾經世代為奴的金石族如今是什麽模樣,洛仁想起狼神節那天列坐於最末被一群小孩稱作奴隸頭子的金石族首領,忽然覺得這部族恐怕已是蓄勢良久了。
??這天晚上,洛仁看到一個許久未見的牧工——狼神節時他曾幫耶淳打理過牧場中的事務,然而自從耶淳斷了胳膊的那天夜裏,洛仁似乎都沒再見過這牧工,這晚那人趁著夜色突然歸來,與耶淳在草原上交談良久。那人的話使得耶淳沉默了這餘下的一夜,翌日清晨,洛仁被耶淳早早叫醒,還未完全褪去夜色的黎明空中泛著青草和晨露的腥潮氣味,兩人站在茫茫無盡的草原之上。耶淳看了看身後的牧場與氈帳,轉頭望向洛仁,道:“何巨何部要攻來了,他們推選了大肥牛的弟弟當了部族新的大王,這一部極其凶狠殘暴,當年黎部險些被這一部滅了,如今何巨何部的軍隊在聖主河下遊的淵南之地燒殺劫掠,不出三日,眼看著便要行軍到此了!”
??“我們……可汗會派軍隊與之抗衡的對麽?”
??“隻有他們攻到淵央城,顯露出敵意的時候,可汗——”
??“耶淳先生,你不是說他們燒殺劫掠,這還不算與之為敵麽?”
??“這是草原上的部族都會做的,尋常得很。我預料可汗不會猜不出是敵是友,何巨何部向來都是塊難啃的肉,不會像連日部和黎部一般輕易屈服。”
??“那發兵打他們呀。”
??“可汗會如何用兵。”耶淳笑著搖了搖頭。“誰能知道會如何。我們這位可汗大人……為了勝局,部族的人民是可以隨意被拋棄,作為犧牲品的。發兵至此?或許會,或許不會。”
??“那,我們,要逃麽?”
??“逃。”耶淳的眼中悲涼頓生。“你,帶著我姑娘逃。”
??“耶淳先生,你——不走麽?!”
??“我半輩子耗在這牧場裏,這是我的祖業。我在自己家裏,為何要逃。”
??“你不是金石族在淵族內的細作麽?”洛仁壓低了聲音。“一起逃走,去找自己的民族吧。”
??“自己的民族?我被本族拋棄在這裏,戴著淵人的麵具活著。”耶淳慘然一笑。“耶川,兒子,告訴我,咱們自己的民族在哪兒?我累了,累了,我不會離開我的牧場。”
??洛仁的全身仿佛都被那兩個字穿透了,渾身如閃電擊中一般酥麻。“我不是,耶淳先生,我不是。”他拄著拐杖挺了挺身子,聲音中不覺有了哭腔。“耶淳先生,您不走,她也不會走的。”
??“把這紙包裏的藥末放到羊奶裏,她會從黃昏一直睡到天亮。我已安排了牧工,你們會向北方逃,之後,和她一起,好好活。”洛仁倚靠著牧場外的木籬坐在草地上,望著羊群中那姑娘的身影,一遍遍回想起耶淳適才的話。為何會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那部族當真如此可怕麽?我便留在此處,又能如何?!我從玉質堂出來直到現在,少算也有近兩年的時間了,有多少磨難也都活得好好的,那部族真會攻來麽?這種種思緒與他的理智在腦中反複撕扯,使他不知該如何決斷。此刻正午已過,黃昏漸近,洛仁又看向羊群中的耶野,漸漸逃向西方的太陽在她頭上閃著柔和的金色光芒。我定要護她周全!我定要護她周全!猛然間這一句不斷地在他腦中回蕩,他不覺拄著拐杖站起身來,雖不知該講些什麽,但雙腳卻不聽使喚地向前走去。他站定在成群的綿羊中,那姑娘回頭看到了他,逆著陽光朝他笑了笑,忽然之間,一種極其悲涼仿佛帶著能量的物事從心底撞到他的雙眼之上,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費力地控製著自己,慢慢道:“丫頭,我——你——我不——”
??猛然間,仿佛兩人初見時一般,那姑娘倏地將他撲倒在地。洛仁隻覺耳旁一股勁風掃過,一支羽箭從自己身後射中了那姑娘的肩膀,點點鮮血迸濺在他的臉上。
??“後麵,後麵!”那姑娘喘著粗氣急道。
??洛仁猛地回頭望去,遠處原野的斜坡上,閃出一個手執弓箭身披鎧甲的人影,他揉了揉雙眼,凝視遠處的那人,霎時間於斜坡上又多出近百名手執長矛、彎刀的部族騎兵。那執弓的漢子騎一匹膘肥體壯的墨黑色駿馬,率領著一眾騎兵疾馳奔近,眾人的喉嚨裏發出一陣陣如野獸般的嘶叫聲。
??“他娘的,射偏了。”那人約二三十歲年紀,身穿黑色鎧甲,後披棕黃獸皮披風,劍眉闊臉,熊腰虎背,透著一股難以逼近的凶狠之氣。“兩個小崽子,翰刺部的是吧,我這一路殺了不計其數翰刺部的豬狗,偽汗弄死了我爹,我要殺光整個翰刺部的給他陪葬!”說著張弓搭箭,直瞄洛仁,此刻一人乘馬,一人臥地,相距不過一二丈遠,群羊驚慌逃竄,塵土紛飛飄揚,那人隻需略抬右手拇指,羽箭便會如流光般朝向洛仁搠去。而那人看著洛仁膽怯軟弱的慘白麵容,忽然發出一陣夾雜著鄙視與得意的大笑。“豬狗就是他娘的豬狗,這副德行殺了真沒勁兒。小崽子,你家裏人呢,出來陪我玩玩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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