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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淵族少年(2)

  夢境如此真實,父母的音容曆曆在目。隻是前麵的差不多,後麵的全不對。洛仁起身癱坐在甲板上,抬手用長袖擦去額頭和眼角的汗珠,腦海中回憶起六歲時夢中那天的情形。 那天是自己第一次參加賜名日的宴席,雖與夢中一般坐在父親的身旁,但席上的杯裏是美酒並非鮮血,至夜半時眾人中多數已醉,像是有個狩獵團的漢子和父親起了爭執,那人喝得麵紅耳赤,講話顛三倒四,言語中像是在數落父親此番所獵之物太少。記得父親初時並未言語,後來那人大喊大叫,越講越凶,爹便一拳打將下去,鼻血噴濺,終於住了口……從這以後父親再沒當過狩獵團的頭兒,直到自己十歲那年……洛仁咬了咬嘴唇,順手抓起身邊知遠授官為他做的拐杖,起身從船篷中爬出來。這一日天氣陰冷,暮陽河上白霧茫茫,洛仁拄著拐杖立在船頭,吸著空中濕潮的水汽想讓頭腦清醒起來。他突然想到夢中自己為何知曉狩獵前父親心中所想,那時自己才隻六歲,並不知道這捕獵頭子是否為父親故意推讓於他人,怕是自己於意識中不知覺地為父親辯護,或許他真的老了。慘白的日光從濃霧中透射下來,洛仁隻覺得前路像在霧中一般尋不到方向,我要到哪兒去找你們?父親,弟弟,我在這世上的親人。


  ??小船晝行夜泊,順著暮陽河的水流一路向北,遠離暮北巨劍城。大約四五天前的正午洛仁走出外城時,並沒想到他會乘著這烏篷船遠離都城。在外城樹林中一棵枯黑的死樹下洛仁挖出了盛放銅幣的烏泥甕,諸多暮紅攜帶不便,因此隻掏出將近百餘個裝進包袱。洛仁看著那甕中暮紅,突然想到兩年前自己初到都城那供給他一夜食宿的夫婦,洛仁依稀記得他們像是想讓自己的孩子去玉質堂讀書,他於是又伸手在那甕中抓出了許多銅幣,小心仔細地將那烏泥甕埋在土裏,帶著那銅幣走回外城的稻田中去尋那兩人的小屋。初春時節,田中多見低頭插栽稻苗的農戶,洛仁看到那兩人正在臨近的田中勞作,便悄悄走近兩人房舍的窗前,將那裝滿銅幣的布包輕輕放在床上,心想道:“玉質堂一年要四十枚暮紅,這裏差不多有二百多枚,該夠你們的兒子去那讀書了。隻是不知這到底是福是禍。”他轉身望向那彎腰插苗的兩人的背影,覺得他終於決計要走了。


  ??可是要去哪兒?父親和弟弟與我在易禹國境內走散,隻是已然過了兩年,此時又要去何處尋找?他緊鎖著眉頭,信步穿過城外的樹林,不知覺中走到了流往異國的暮陽河的岸邊。


  ??此刻立在船頭的洛仁回身看了看正撐著竹篙的老艄公,那人四五十歲年紀,麵皮淤黑多皺,身子幹枯瘦弱,一路來卻將船撐得徐緩穩當,洛仁撐著拐杖慢慢走近,道:“船——家,我,我——這還有——暮紅,有吃的——東西麽?”


  ??“不用給我暮紅了,你上船時給了咱兒家五大枚暮紅銅幣,抵得上我一個月掙得,唉。”那梢公咧嘴笑了。“你這些錢都能在暮北官船上弄個上等位,何必在我這小船上擠,哈。”


  ??“我本是——庶人,為何——要做官船。”自從溺水後洛仁便一直在努力讓自己所說的話變得正常,但卻收效甚微。“那——官船——不就是給淵,淵國——上貢用的麽——”


  ??“小爺你可不能亂說呀。”那梢公打斷他。“那叫做一‘遺鄰綱’。”


  ??“總之——是運去給——淵國的。”自從暮北國與淵約國在亶水城簽訂了止戰之約後,每一年都要由十幾艘暮北官船從巨劍城順著暮陽河將大量的銅幣、金銀及絲織、茶葉等物運送到淵國王都,這本是因戰事不利而出贈的辱國之資,而在玉質堂中洛仁聽過的史學分類堂授 《暮北官家史》裏卻寫些什麽“我南原物華天寶,當以財貨施予友邦,以顯我暮北安民長治之國誌,故曰為‘遺鄰綱’”,當真文過飾非。“每年多了——這十幾艘船的——財物,百姓的——賦稅又多——了不少。”


  ??“誰都知道,可別說,不能說。”那艄公用竹篙劃開水麵。“吃的東西在裏麵,小爺您自己去找吧。”


  ??“我不是什麽——小爺,您這麽大的年——紀,別叫我小爺——了。洛仁,我叫——洛仁。”


  ??洛仁於船篷中尋到些冷的白飯與醃魚,雖然滋味不美,但還是吃了個腹中充盈飽脹。船篷中陰濕昏暗,河水蒸騰出的的潮氣侵蝕著他身上的堂授長袍,他將盛裝食物的灰色瓷碗挪到角落,仰麵閉目,昏然欲眠。


  ??這一睡倒頗為安穩,等他又從船篷中爬出之時,天已至黃昏,紅日於混沌的雲層中緩緩西沉,晚風吹皺沾染了紅光的水麵,此刻當真是名副其實的“暮陽河”。小船已遠離都城十幾裏水路,兩岸荒草與雜木叢生。洛仁坐在船上向前望去,隻見小船前方臨近河岸處,約一丈見方的巨大黑色玄武岩屹立於雜草叢中。洛仁回想起授堂中所學,又仔細看那岸邊黑石上漆色暗淡的南原文,依稀可辨認出黑石中央所書“斬龍石”三個斑駁的南原古體字。他轉頭向那艄公問道:“這便——便是當,當年——太祖皇帝——斬殺異獸的——地方麽?”


  ??“就是這兒了。天不早了,今晚咱們就停這岸上吧。這大石頭旁邊有條小路,順著小路走一二裏就是黑石村,自從這大石頭立到這兒起這村鎮就叫起了這名,到那村裏麵喝壺酒我也該回城了。小爺,哦,洛仁,嗯,洛仁小爺咱就能走到這兒了,我常年在從都城到黑石村的水路往返,幹些載人運貨的活兒。唉,哈哈,對不住您那幾塊暮紅了。”


  ??“沒——什麽,我都不知——自己要去何處,和您一起——到那村鎮去——歇歇也好。”


  ??當年定都於大陸西南部巨劍城的暮國可稱得上是南原九國中最強盛的國家。那時南原的大部分土地已被淵族侵占,暮國定都於巨劍之城,加之其攻城略地之勢有如神助,殘餘下的約三分之一的州城大半見收於暮國,倚巨劍而王天下,一時南原諸地多流傳著暮國王權神授的傳說,仿佛指日便可終結自天武國三子之亂以來南原百餘年的亂世,一統天下。


  ??然而值此朝代更迭之際,暮國武帝突然辭世,遺留下其年僅八歲勢單力孤的幼子。八歲的文帝登基後約半年,邊關傳來淵族率部南下的消息,太祖皇帝時任暮國的玄武將軍,為國立下赫赫戰功。當下異族南侵,遂點撥軍士,趕製戰船,暮國大軍乘船於暮陽河順流而下。眾軍士行至暮陽河城外某處,忽見日下複現一日,須臾間水麵波瀾大興,白浪滔天,於河水漩渦處,猛然鑽出一隻凶猛高大的異獸來。玉質堂的史學分類堂授《列王誌》的書中曾記載那異獸“赤目巨口,身被黑鱗,興風吐雨,吼嘯震天。”那異獸發起狂來,將那暮陽河上十之八九的戰船盡數淹沒了。


  ??時任將軍的太祖皇帝逃遊到河岸,先以羽箭射瞎了那異獸雙眼,後一劍刺進那怪物的肚腹之中,異獸乃死,太祖隨即便與殘留的軍士折返王宮。次日那八歲的暮文帝便將皇位讓與太祖皇帝,並在那斬殺異獸的河岸立起高石,名曰:“斬龍石”。皇位易主,國號便須變更,暮北太祖皇帝祖籍南原北州,於是暮國自此變為暮北。後來暮北國一統南原殘餘的土地,南原百餘年的紛爭也便就此平息。


  ??洛仁在授堂史學授官口中所了解到的便是如此。然而民間流傳的說辭卻大有不同,都說此事乃是太祖覬覦王權,密謀篡位,假傳淵族入侵的消息,將兵權握於己手,以強權逼迫那暮國小皇退位,又編出暮陽河斬殺異獸的故事,命人於河岸立斬龍石,以掩人耳目。一將功成萬骨枯,千秋功罪都隨著那黑石上的字跡一起模糊,變為後人書中口裏的流言蜚語。


  ??洛仁同那艄公一起進了黑石附近的村鎮,兩人找了個客店,點上一大桌酒食,風卷殘雲般吃了許多。後來那老艄公在店中遇到了熟人,便招呼那人與之同坐一處,熱切地攀談起來。洛仁看兩人聊得興起,又見天色不早,便自尋客房歇息,躺在床上,心中便覺得那艄公真是個大大的好人。約過了半個時辰,洛仁突覺腹中絞痛,該是那船上的醃魚不幹淨,遂起身離房,到得樓下,聽那艄公還在桌邊高談闊論,聲音中已頗有醉意:“媽了個巴子就一個瘸腿結巴,穿得破破爛爛,不知道幾個月沒洗了,看那袍子像是個玉質堂的少學生,哈哈,不過這小崽子挺有錢呀,不知道他娘的在哪兒弄的,嗬嗬,是不是偷了誰的錢跑了,哈哈哈。”


  ??洛仁在暗處聽得麵紅耳赤,渾身顫抖。


  ??當下自去房中收拾行李,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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