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小喜從來就不是孑然一身
自江江有身孕後,歡喜許久未來過拂光殿。
再一次見到那個總會糯糯喚她阿姐的絕美少年,已是盛夏之尾。
彼時,江江正與槿妃坐在樹蔭下嚐蘇嫲新做好的三色糕,甜甜的味兒剛蔓上舌尖,那個人便推開院門興衝衝的走了進來。
看見阿姐,歡喜嘴角揚起一抹好看的笑,視線掃過阿姐對麵一身素白衣衫的妃子,嘴角的笑容滯了滯。
這一異樣太過細微,維持的時間又太過短暫,以至於無人察覺。
“小喜,”江江蹭的一下站起,麵上是難以抑製的開心,“你終於來啦。”
“阿姐,”蟒袍少年輕喚一聲,微微彎起的眉眼懸著無盡溫柔,“小喜今兒個來,是有東西相送。”
“東西?”
正當江江蹙眉疑惑時,四個小黃門抬著兩隻金絲楠木打製而成的箱子走了進來,那兩隻箱子瞧著極重,小黃門握在銅環上的手被勒出了一條深印兒。
木箱落地,跟在歡喜身後的啞奴執劍挑開如意花旗鎖,鍍了一層細細金邊的箱蓋被打開,裏頭盛著的金銀珠寶銀兩鋪契頓時顯露出來。
“這是……”
“這是小喜所有的財產,裏頭有一部分是朝廷所發的俸祿,一部分是近年來下注酒樓繡房所得紅利,還有一部分是下頭人的進貢,往日所得皆在此處,日後所得,小喜亦會親自送到拂光殿來。”
聞言,江江雙眉蹙的更緊了些,她上前重重合上兩隻被劍挑開的箱蓋,沉聲質問,“你把錢都給我做什麽?”
“小喜用不著……”
“誰說用不著?”江江轉頭盯著說話的人,眼眸泛起盈盈光芒,“縱然是這宮裏頭最低等的小黃門,也知道攢錢做打算,你已是堂堂東緝事廠的廠公,難不成腦子還沒有區區小黃門活絡?”
聽見阿姐的話,蟒袍少年低了低頭,“他們攢錢,為的是在外頭修房子養女人,不能像個男人一樣娶妻生子,便用金銀珠寶營造出自個兒還是個男人的假象,不過都是自欺欺人罷了。”
歡喜的話說的平平淡淡,可聽到人耳朵裏,還是不由得覺出了幾分自嘲和悲涼感。
“小喜,”江江站到蟒袍少年正對麵,因著身量的關係,她望向他時需要稍稍仰著頭,“太監修房子養女人並非什麽不堪的事,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人這一輩子若沒個可心的伴在身旁噓寒問暖,那該多寂寞,阿姐不要你的錢,阿姐隻希望你能將這些錢好好兒留著,待到日後遇著那個不因你手中權力而趨炎、不因你身體缺失而小瞧你的人,便拿著這筆錢從權勢的浪潮裏激流勇退,找個安穩的地方去過安穩的日子,阿姐……”
江江抬手,像往常很多時候一樣輕輕揉了揉少年的後腦勺,一字一頓,“阿姐從未想過讓你在這肮髒的地方待一輩子。”
“那阿姐呢?”歡喜低垂眼瞼,“阿姐要在這肮髒的地方待一輩子嗎?”
江江並非一個善於思考深謀遠慮的人,她既因歡喜掌權掌勢再無人敢欺而感到欣喜,又怕歡喜最終被這權勢的漩渦淹沒吞噬,思來想去,總覺著最好的選擇便是將歡喜從這皇城之中摘出去,至於她自己……
她自己不重要。
有些人之間,並不需要明言,僅僅隻是一垂首一低眉,便已有答案。
“阿姐不走,小喜也不走,”少年目光下移,停留在江江隆起的小腹,“從前有阿姐,往後又將多一個小外甥,小喜從來就不是孑然一身,因而又何談寂寞?”
“這些錢財全當暫存拂光殿,阿姐所生若為女兒,那便當作是我這個做舅舅的為外甥女所備嫁妝,若為男兒……”
說到這裏,歡喜眸中閃過一抹精光,“若是男兒,這些錢就是他通往皇座的墊腳石,小喜將傾盡餘生之力,護阿姐之子登高……”
如此大不敬的話,當著一個外人的麵肆無忌憚的說出,江江下意識的捂住歡喜嘴巴,同時回過頭去看還坐在樹蔭下的槿妃娘娘。
槿妃仿若未聞,端起麵前青花瓷茶盞自顧自的吃了一口,神色未有絲毫異常之處,然而,無人知曉,在那副雲淡風輕的表象下究竟翻湧起了怎樣的滔天苦海。
那個人對她冷淡疏離,卻會在宋妃娘娘麵前舔淨逆鱗溫順如貓,他拒她於千裏之外,卻上趕著到拂光殿獻盡一腔柔腸,要說不羨慕嫉妒,那一定是假的。
可是,她憑什麽羨慕嫉妒呢?
一滴淚自眼角滑下,和著茶水喝進嘴裏,苦的就像是黃連一樣。
這拂光殿裏的茶水可真難喝,槿妃忍不住在心裏麵想,怕泄露了情緒,茶杯放下的同時,她悄無聲息的抹掉眼角淚痕。
拗不過歡喜的固執,那兩隻堆的滿滿當當的金絲楠木箱最終還是被抬進了內殿,與先前他送來替江江解悶兒的小玩意仔細收在一處。
少年說到做到,往後每月發了餉,他都會裹著新得的紅利和一些上貢的銀錢送與拂光殿,偶爾一並送來的,還有仿著江江腕口尺寸打造的玉鐲,以及掛在嬰兒脖頸處沉甸甸的長命鎖。
雖說東西都收了,但在江江心裏,那些仍然是屬於歡喜的,而她不過代為保管,有朝一日,遇著好的契機,都是要還回去的。
不知怎的,懷孕以後,江江的頭疼的越來越頻繁,就連每月都送來的藥丸也無法再將痛苦完全壓製住。
李太醫替她診了一次又一次的脈,也無法說出個所以然來,有段時間,就連李太醫的兒子李少璟也頻繁的出入拂光殿,兩位良工隻說孩子很健康,旁的便不再多說了。
起初,疼痛尚且還能忍受,隻要咬一咬牙,過了發作的時間便就好了,隨著時間的推移,疼痛的感覺不斷加深,疼痛的時間也漸漸延長,最難忍受的時候,是尊者將她緊緊抱在懷裏,壓低嗓音一聲又一聲的溫言安撫。
某個天光將亮未亮的清晨,江江挨過一夜巨痛後自夙淮臂彎清醒,她揚起一張被頭疾折磨的大汗淋漓的臉去看那個用力攬住自個兒的人,赫然發現,對方早已雙眼猩紅。
她忽然想起剛染疾時,年幼的九皇子殿下也是這樣抱著她,也是這樣紅著一雙眼陪她徹夜熬著。
恍惚中,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小時候,成年以後發生的所有事,都像是一場做了許久許久的大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