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從來都拿你沒辦法
粱茂知道陛下一定會去拂光殿,但他不知道的是,尊者去的竟會那樣晚。
??四更天將盡,五更天將始的時候,承恩殿的殿門方才被人從裏拉開。
??約莫是因為熬了半宿的原因,帝王褪去了高堂之上侃然正色的威嚴,眉眼之間盡顯疲憊之態,搭著他身上那一襲柔軟的白衣,無端給人一種公子隻應見畫的錯覺。
??“陛下,”粱茂躬身上前,試探般的問道,“可要奴才叫人備輦?”
??“不必驚動任何人,”少年指尖用力,握緊手中綠匣,“你陪朕走著去吧。”
??拂光殿內的燭火已經熄了,殿中除開一名守夜的丫頭外,皆已進入沉沉夢鄉。
??甫見陛下,侍女下意識跪地,她請安的話還未脫口而出,便被帝王身後跟著的宮人無聲製止。
??八角宮燈被點燃一盞,年輕的帝王就著明明滅滅的燭火朝榻邊走去,巴掌大的繡花鞋整整齊齊的放在床旁,那個人還像小時候一樣將頭蒙在被子裏。
??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害怕,將整個人都蒙進被子裏,是她一個人睡覺時覺得最有安全感的姿勢。
??侍女將宮燈拿近了些,在昏黃光亮的映照下,衾被上繡著的花朵越發嬌俏好看。
??在這個世界上,人人都喜歡活物,夙淮卻偏偏喜歡那些毫無生氣的死物,一年幾百個日夜,禦花園裏的花總也開不到頭,唯有錦帕上繡著的姹紫嫣紅方能永開不敗。
??比起一時的芬芳,他更在意是否能夠永遠。
??夙淮輕輕坐於榻沿,衾被上的花朵在動,被子裏的人並沒有睡著,他望著縮成一團的那一點身形,緩緩伸出手去。
??在承恩殿的時候,他無數次的想過她現在如何了,江江被頭疼所折磨的樣子,他見過許多許多回。雖然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掀開被子就著燭火的微光瞧見裏麵姑娘模樣時,一顆心還是不可抑製的顫了又顫。
??如果說,在來拂光殿之前,夙淮還懷著一腔怨氣,那麽在見到江江的時候,這一腔怨氣都已盡數化成了深深的自責。
??繡著花朵的錦被掀開,江江的頭猛的抬起,兩個人的目光隔著一臂長的距離碰撞在一起,時間仿佛在這一瞬靜止。
??疼的太久了,榻上姑娘貼身穿的單衣已被淋漓大汗浸濕,而她鋪在肩頭的長發也未能幸免,八角宮燈的光亮映入那雙似麋鹿般的、怯生生的眼眸,她眯了眯眼,本能的抬手去擋那突然出現的火光。
??抬起的手還未攤開,已有一個人的掌心率先遮在了她的眼前。
??“你……”江江喉嚨微動,隻吐出一個字便再沒了下文。
??夙淮垂了垂眼瞼,將另外一隻手上握著的綠匣遞向前方,“這是止疼的藥丸,吃了就不難受了。”
??江江低頭,目光停留在綠匣上,卻並沒有伸手去接。
??“我寵你慣你,打小將你放在手掌心裏嗬護著,可你呢,你竟然為了區區一個婢女的性命就往自個兒嘴裏灌毒藥……”
??“你既願意糟踐自個兒,朕又何必替你憐惜。”
??那日在大雨中,帝王鐵青的臉色和冰冷的話語掠過腦海,江江薄薄的眼睫像她身上的單衣一樣,被氤氳而起的水漬濕潤。
??發覺榻上姑娘的異樣,少年瞳仁裏閃過一絲慌亂,“可是又疼的厲害了?”
??話問出口還未得到答案,他便立馬站起身,以為對方要走,江江猛的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兒?”
??興許是許久沒有說話,又興許是因為方才將頭埋在被子裏的時候偷偷哭過,她開口說話時嗓子眼裏懸著哽咽之音。
??這可憐巴巴的話弦兒甫一入耳,鐵石心腸也即刻融化了,夙淮用掌心包裹住衣袖上的那隻手,溫聲細語的解釋道,“我去替你倒杯水,總不能幹巴巴的往下咽。”
??他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作勢要往食案旁走,然而她捏在他衣袖上的指尖卻並沒有鬆開的意思。
??侍立在不遠處的粱茂見狀,忙倒了一杯熱水遞上去,接過宮人手中的三彩釉陶杯,少年重新坐回到床榻旁。
??他將水放入江江拽著自個兒衣袖的手心裏,兀自打開綠匣,食指與拇指捏著那顆漆黑色的藥丸送至跟前姑娘唇邊,“喏,吃吧。”
??江江猶豫了一下,張嘴含住,用三彩釉陶杯裏裝著的水送進肚子裏。
??少年將空了的綠匣放在床邊小幾上,從將才被對方抓住的那隻袖裏掏出一張牛油紙,油紙展開,裏麵放著的是三顆甜蜜餞。
??那是江江最喜歡吃的八珍梅,幼時蛀牙,這類蜜餞被夙淮明令禁止,後來患上頭疾,他怕她覺著藥苦,適才又破例許她吃,不過每次不能超過三顆。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他隻許她吃兩顆,第一顆散嘴裏的苦味,第二顆解饞,後來在江江一次又一次的表達自己的不滿後,方有的第三顆。
??生活在曲池的這些年,心裏裝著血海深仇,倒也記不起八珍梅的滋味,更何況……那裏沒有人知道她的喜好。
??夙淮仍像方才喂藥一樣,將牛油紙裏包裹著的蜜餞一顆一顆喂進江江嘴巴裏,又將她吐出來的核一顆一顆接在掌心。
??看她吃東西,他嘴角忍不住流露出幾分心滿意足的笑容,這笑容綻放在他那張疲憊的臉上,竟有幾分說不出的羸弱美感。
??“江江,”夙淮將八珍梅的核和空空如也的油紙一並放入侍者端來的空盤裏,又用浸了水的毛巾擦了擦手,“你長大了,蛀掉的牙齒已經更換,倘若想要多吃幾顆蜜餞,也不是不可以的。”
??“不要,”榻上的人想也沒想的拒絕,“你我講好了三顆,那便隻能是三顆。”
??“好,就三顆。”麵對江江的固執,夙淮大部分時候都隻能無可奈何的笑著妥協。
??治頭疾的藥丸吃進肚子裏,疼痛當下緩解了,身體放鬆下來,江江逐漸有了困意,沉重的眼皮止不住的往下耷拉。
??少年帝王伸出手,指尖在她頭發覆蓋下的脖頸處摸了摸,肌膚上還是濕漉漉的。
??“江江,”他壓低聲音喚她,語氣中裹挾著幾分不落忍,“這麽睡是要著涼的,叫丫頭進來幫你擦幹身子……”
??“你還生我氣嗎?”她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強撐起一隻眼皮怯怯的看他。
??突如其來的詢問打斷了少年原本的話頭,他收斂起嘴角笑意,又恢複到了毫無任何表情的模樣。
??江江轉過頭看了一眼窗外,遙遠的天際已有一絲魚肚白顯現,天就要亮了。
??她抓著被子往前挪了挪,將兩個人之間一臂長的距離縮至半臂。
??“阿九,”江江俯身向前,下頜輕輕搭在對方的肩膀上,“我昏迷的時候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阿娘一直在被人欺負,她們給她喝加了回龍湯的銀耳蓮子羹,故意伸出一隻腳將她絆倒,當著她的麵笑我是沒有爹的野丫頭……”
??昏暗的燭火下,江江閉上眼,輕聲細語的呢喃仿佛夢中囈語。
??“我氣的想哭,提起裙子就要來找你,可阿娘卻不讓,阿娘總說,‘九皇子殿下初登大寶,紛繁複雜的朝堂政事和那些盤根錯節的勢力勾結已讓他傷透了腦筋,咱們啊,就別再給他添麻煩了,’就為了不給你添麻煩,阿娘忍著挨著,咬碎了牙也不肯在你麵前道一聲委屈。”
??“我的阿娘原本早就可以出宮了,但她舍不得別人的兒子,生怕自己離開以後那些個丫頭婆子顧不好陛下,便一年又一年的留了下來,那委屈也一年比一年積攢的多。”
??江江仰起頭,惺忪的睡眼怔怔的望著那個人。
??感覺到對方投來的目光,少年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八角宮燈裏的火光從江江眼眸消失的那一刻,一點潮濕自少年長長的睫根氤氳開來。
??有些事乳娘不說,但並不代表他不知道,江氏受過的委屈經由侍者的口傳到他耳朵裏時,他心裏恨的想要殺人,卻又不得不把刀光隱藏。
??每每這個時候,他都忍不住的想,護不了最想要護的人,這九重宮闕裏的主人究竟有什麽好做的?
??“阿九,”江江的眼睛在他骨節分明的指尖下微微睜著,“阿娘不願給你添麻煩,可她生我養我,我又怎麽能讓人平白欺負了她,即便是用這種不光彩的、損人不利己的方式,我也該殺了她,你……”
??說到最後一個字,她嗓音越發軟糯,語氣中還帶了濃濃的央求意味,“就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你……能不能不要生氣了?”
??話問出去以後,江江一直仰著頭等啊等,等了好半天之後,方才聽見頭頂上方傳來一聲低低的、沉的幾乎快要聽不見的“嗯”字。
??“你既不生氣了,那我們就算是和好了。”江江勾起唇角笑了起來,連帶著聲音也清泠了許多。
??夙淮斂去眸中的異樣,將遮住對方眼睛的掌心移開,那張笑的像她孩童時一般絢爛的臉近在咫尺。
??“江江,”他想摸一摸她的臉,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又落下,啞然道,“你看似柔弱,實際上倔的如同一頭小毛驢,我從來都拿你沒辦法。”
??他在她麵前,總也端不起帝王的架勢,除開生氣之外,其餘大部分時間都用我來自稱,而不是朕。
??這句充滿苦澀意味的話並沒有進入身旁女子耳中,將下頜掛在他肩膀上的她已閉上眼沉沉睡去,垂瞼瞧見她熟睡的容顏,少年帝王那隻將放下的手再一次抬起。
??這一回,他的指尖終於輕輕的,穩穩的落在了她圓圓的臉頰上。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點貪念,夙淮的貪念從來都不是大煜,而是……
??“阿娘……”酣睡的姑娘似乎夢見了什麽,她猛的抓住自個臉頰上的那隻手,眉頭蹙的緊緊的。
??夙淮環住江江的腰,小心翼翼的將她平放在床榻上,指尖從她掌心剝出的那一刻,他忍不住俯下身親吻了她還未舒展的眉心。
??夙淮的貪念從來都不是帝王的位置,而是……江江。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是江氏第一次指著江江問他這姑娘像不像他的枕邊人?還是……更早?
??他生來沒了娘,又不受父親垂憐,除了皇子的尊榮外什麽也沒有,江氏的到來不僅僅彌補了他缺失的母愛,還帶給了他家的溫暖。
??而江氏的女兒江江,更是他所認定的那個家裏全部的意義,她陪他淋過春日的雨,聽過夏日的蟲鳴,賞過秋日的稻林,滾過冬日的雪,可這些還遠遠不夠。
??成為大煜朝年輕的帝王,一個人坐在金鑾殿的皇座上,目之所及皆是寂寞,於是他越發貪戀起家的溫度,所以……
??所以即便知道將她納入後宮並不是萬全的法子,也還是自私的這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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