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掌燈
宋立言能感受到宋承林的心急,也能聽見滅靈鼎委屈的嗚咽,它的確是個極有靈氣的寶貝,雖隻是一物,但也有了神思,知道自己犯了錯被重罰了,打著顫就躲開老遠,鼎口背對著樓似玉的方向瑟瑟發抖。
當初宋立言拿到滅靈鼎修好之後,滅靈鼎一直很怕樓似玉,他以為是樓似玉妖力太強,讓這寶貝忌憚了,但怎麽也沒想過,竟是因為宋承林。
一隻妖怪和一個自己煞費苦心煉出來的法器,哪個更重要?正常的上清司之人都會選後者,可宋承林想也不想就毀了滅靈鼎,以此來看,在他心裏樓似玉應該有個很重要的位置吧?
然而,他感受他的內心,發現宋承林並未將樓似玉當什麽特別之人,在他心裏,她至多算個眾生平等。
哪有這樣的?宋立言很不能理解。兩人在一起這麽長時間,樓似玉看他的眼神也與旁人大不相同,這宋承林就算是個傻子也該明白她有什麽心思,怎麽能一邊對人家好,一邊毫不動心?
他皺眉,想替他伸手去摸摸樓似玉的腦袋,然而四周光景又是一轉,無數記憶像潮水一般湧進他的腦海。
餘暉在山間收盡,朝陽又從另一頭升起,宋承林趕赴戰場,臨行前樓似玉化著人形拉住他的衣袖。他回頭,溫柔地笑了笑:“別擔心,很快就回來。”
“說好了啊,那我就在這兒等著,你要是不回來,我就不走了。”樓似玉傲氣地揚起下巴,可眼裏到底是有點濕漉漉的,她左右看了看,將他買的銀鈴拿出來,掛在了他的手腕上。
宋承林一愣,接著失笑:“不會找不見我的。”
樓似玉倔強地將他的手腕連銀鈴一起捂住,他沉默片刻,還是縱容了:“好,我戴著它。”
青灰色的道袍被風吹得烈烈,他轉身往外走,朝陽將他的背影拉到了她的腳尖前頭。樓似玉紅著眼彎下腰去,摸了摸他影子的頭頂,低聲喃喃:“要早些回來呀……”
帶著些哭腔的聲音,聽得宋立言心裏泛酸。
宋承林趕去了戰場,道人與妖怪廝殺不止。宋立言也沒幹看著,宋承林用的法術和運炁的法子,他邊看邊恢複記憶,跟著他一起運炁,許多之前未曾突破之處,霎時都醍醐灌頂。
原來他這麽強,竟能憑一己之力震懾上百個大妖,尤蚩與他交手,雖是互有輸贏,但也沒能將他同其他普通道人一起捏死。不過尤蚩也不愧是傳聞裏最厲害的妖王,妖力毀天滅地,一甩尾竟是將岐鬥山都劈開了一條縫,縫越擴越大,山一分為二,岐鬥山側峰因此形成。
雙方膠著了兩日,第三日日暮,妖族有援兵趕到,宋承林渾身是血地撐著獬豸劍,看著遠處朝這邊滾滾而來的妖雲,突然輕笑了一聲。
他手捏了一個十分怪異的訣,唇間咒語齊出,宋立言霎時覺得五髒六腑像是都被灼穿了,三魂六魄飛出,帶著至純的炁,化成繩索朝尤蚩飛過去。
魂魄封妖之術——俱焚。
宋立言難受地皺眉,他知道宋承林這是要與妖王同歸於盡,也沒有要回頭的意思,但他知道,背後有人在朝這邊趕來。
“你個騙子——”樓似玉上氣不接下氣地踉蹌摔撲到尤蚩身前,仰頭看著這場景,怒聲大罵,“騙子!騙子!”
她還乖乖在等著他呢,還怕他看不見回家的路,將門口的燈籠都換了新的,點起來亮亮堂堂的,想著不是今日也就明日,他就會尋著光回來。誰曾想這人竟心狠到連最後一麵也不給她見,揮手就將自己的魂魄給散了。
無魂的軀體落回了樓似玉的懷裏,她顫抖著手摸了摸他的脈搏,跪坐在地上怔愣了許久,鼻酸眼熱,終究是沒忍住哽咽出聲:“哪有你這樣的人……”
漫天的炁封住了尤蚩的經脈,三魂六魄也即將與妖王一起沉淪進無邊的黑暗。然而,消失了半日的滅靈鼎不知從哪裏飛了出來,拚命吞下他一魄,落回樓似玉手裏嗡鳴不止。
魂飛魄散是不能入輪回的,但還有一魄就可以,隻消有人獻祭足夠的法力,帶他過三生橋,渡忘川水,便能讓他重新投胎。
戰場上依舊在廝殺,樓似玉卻是什麽也顧不得,化出原形掃飛擋路的人和妖,叼著滅靈鼎就躍下了九幽。
冥界與人間和妖界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冥界有冥界的規矩,宋立言素來有耳聞,就算是法力修為登峰造極之人,也不能在黃泉路上放肆。然而他不知道樓似玉用了什麽法子,眼前光景再轉,他就瞧見昔日兩人同住的小院變成了嶄新的客棧,有挽起發髻的掌櫃的打著香扇站在大堂裏笑。
“客棧名字?叫掌燈吧,我喜歡掌燈。”
“掌櫃的在別處都節儉,怎的非要在燈油上浪費?”
她伸長竿子去點了燈,鳳眼盈盈帶笑:“這個不能滅的,滅了會有人找不到回家的路。”
宋立言皺眉浮在空中看著,更多的記憶洶湧著撞進他的腦海。
從他手腕上取下的銀鈴掛在了掌燈客棧門口,那屋簷下的燈籠亮了又滅滅了又亮,不知道在多少年後才等來一聲清脆的鈴響。
她霎時笑了,眼裏的淚掉得猝不及防,又飛快地抬手抹去,裙擺飛揚起來,她像蝴蝶似的撲去門口,迎上那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喉頭幾動,眼波流轉,最後卻隻問一句: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一世又一世的故事,來的都是她記憶裏的那個人,待她好而疏遠,溫柔而冷漠,任憑她有絕美的皮相和慣會撒嬌耍賴的手段,那些人也沒一個最後留在她身邊。
有萬千妖怪死在他們手裏,同樣,他們都死在了妖怪的手裏,隻留下那抹孤單的影子,在夕陽裏化出狐狸的模樣,盤在客棧門口的凳子上,哀哀地望著來路。
宋立言看得心口像被人揪了一把,他覺得不對,這些人不可能沒有對她動過心,他能感覺到異樣,隻是,那異樣比起他們心裏的除妖大事,實在是不堪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