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嗔
宋立言坐在屋子裏生悶氣。
他覺得自己太過心軟,就算樓似玉現在看起來不記得了很多事,甚至有點傻,但她也是個妖怪,他怎麽能好生養著她呢?就算不扔去大牢,也該弄個籠子關起來,怎麽能讓她到處亂躥呢?
“我想喝雞湯。”懷裏的小狐狸舒服地翻過身子,眯起眼朝他撒嬌,“燉了一個時辰的那種。”
“沒有。”他冷漠地將她推到旁邊,“你晚膳才吃了三碗飯。”
樓似玉撇嘴,毛茸茸的身子挪啊挪的就又鑽回他懷裏:“嘴饞了。”
嘴饞了跟他有什麽關係?他又不是她爹。宋立言拂袖起身,看著她骨碌碌地滾去地上,輕哼一聲便想去拿文書來看,誰料剛跨出去一步,腳踝就被她給抱住了。
眉梢一動,宋立言自若地繼續往前走,任由她吊在自個兒的腳脖子上哀嚎:“雞湯,老母雞燉的雞湯,放枸杞,放山藥!”
他翻出要看的文書,優雅地展開。
“加薑片,加蔥結,熬得咕嚕冒泡泡!”
縣丞有一處筆誤,他拿朱筆勾出來,細細寫上批注。
“好香哦……”樓似玉饞得口水直流,打濕了他的褲腿。
額角鼓起兩根青筋,宋立言“啪”地合上文書,拎起她的後頸皮往窗外一扔——
清淨了,舒坦了。
窗外傳來小狐狸的吱哇亂叫,他充耳不聞,認真將一大疊文書逐一批閱歸整,等最後一本被疊放好的時候,宋立言疲憊地扭了扭脖子,側頭掃了一眼窗外。
安安靜靜的,沒什麽聲響,連爪子刨地的動靜都沒了。
疑惑地起身,他打開門喊了一聲:“宋洵。”
“大人?”
“那狐狸呢?”
宋洵左右看了看,納悶地道:“不是一直在屋子裏麽?小的在外頭守著,沒瞧見出來。”
他是在門外守著的,樓似玉是從窗口被扔出去的,自然是瞧不見,宋立言微惱地揉了揉眉心,拂袖繞去後院,沒見著那家夥,便又往別處走。
“大人想找它嗎?”宋洵試探著問,“小的吩咐下去,讓府裏的人一起找?”
“不必,我隨便散散心。”宋立言擺手,“你下去歇著吧。”
哪有人散心散得這麽火急火燎的?宋洵搖頭,可也沒忤逆他,乖順地退下了,於是整個官邸裏就剩宋立言一個人像無頭蒼蠅一般亂竄。
廚房裏已經沒了燈火,門鎖著,裏頭安安靜靜。宋立言從外頭路過,覺得不對,又倒了回來。左右看看,他飛身越過圍牆,輕輕落地。
有血腥味兒從廚房裏飄出來,很濃。宋立言一嗅就黑了臉,大步上前,一腳就踹開了虛掩著的廚房門。
裏頭有東西被他嚇了一跳,飛躥起來打翻了灶台上的油碗,在翻窗想跑的一瞬間,她停了下來,鼻尖微動,眼眸一亮:“你怎麽找到我的?”
宋立言氣得一把拎起她:“你在幹什麽?”
月光照出她嘴邊的血跡,烏紅一大片,樓似玉支支吾吾地掙紮兩下,心虛得不敢看他。空氣裏的血腥味兒越來越濃,聞著似乎不像是動物的血,宋立言心裏一沉,找到油燈點亮,捏著往廚房的角落裏一照。
一張慘白的女人臉,睜著雙眼直視著他,長發散亂,瞳孔渙散,肚子上破了一個大窟窿,正潺潺地往外流著血。
“……”渾身緊繃,宋立言退了三大步,抓著樓似玉的手猛然用了力。
“啊,疼!”她掙紮起來,情急之下用爪子抓了他一下,又覺得不對,連忙將利爪收進肉墊裏,軟軟地撓他,“快鬆手呀!”
宋立言眼前發黑,心頭一股熱血躥上來,堵得他半晌沒能說出話,他扶著旁邊的柱子緩了緩,想平靜地開口,聲音卻發顫:“我就不該相信你。”
樓似玉怔忪地看著他,一雙眼無辜又茫然,要不是嘴角的血,他都要覺得自己冤枉她了。
“你想辯解嗎?”他問。
樓似玉迷茫地看看他又看看角落裏的屍體,壓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可她記得,以前隻要她犯了錯,舔舔他他就不生氣了。於是她掙紮著抱住他的胳膊,順著爬上他的肩就想去舔他的臉。
然而,還不等她靠近,樓似玉就覺得一股大力將自己甩了出去,天旋地轉之後,她“呯”地一聲砸在了院子裏。
灰塵四起,嗆得她咳嗽不止,捂了捂摔疼的前爪,她一抬頭,就看見了雪白的獬豸劍。
宋立言提著劍朝她走過來,像很多斬妖的上清司人那樣,冷漠又無情。可與尋常不同的是,他的眉間湧出了好多黑氣,一股一股地四溢飛散,連綿不絕。
嗔,怒者也,為尋常事動尋常怒,是在人性之中。但為人動不可遏之大怒,則觸七情,通六欲,乃上清大忌。
要是此時的樓似玉是清醒的,她就應該知道大事不妙了,但很可惜,她的神智尚被怨氣蒙蔽,隻知害怕後退,不知勸他收手,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她甚至愚蠢地顯出了原形。
比廚房還高的九尾白狐,毛色漂亮得像盈盈冬雪,妖氣鋪天蓋地而來,驚醒了府裏的羅安河和葉見山。
“妖孽!”羅安河化出雙環就攻了上去,出手又快又狠,葉見山替他守住破綻,也飛出一張黃符,化了千機網朝她罩下去。
九尾狐哀哀地朝宋立言叫了一聲,然後猛地一動,分外靈活地躲開兩人的攻擊,張口吐出金色妖氣,擊得葉見山後退三步吐了口血。羅安河鐵環落下來,她大尾一掃,直接將他整個人掃飛出去,砸落在十丈之外的屋頂上。
強烈的妖氣吸引了各處的上清司子弟,眾人都紛紛往官邸的方向趕過來,樓似玉察覺到了,但毫不畏懼,隻舔了舔自己摔傷的地方。
然而,下一瞬,殺氣凜然的獬豸劍劃到了她跟前,倏地就穿透她在舔的爪子,妖血瞬間飛濺上她雪白的皮毛,錐心的疼痛讓她慘嘯一聲,另一隻爪子立刻就拍向了來人。
鋒利的狐爪在即將碰到他的一瞬間停滯下來,樓似玉低頭,看清了握著劍的人是誰,爪子一點點地就縮回了肉墊裏。她委屈地紅了眼,拿肉墊輕輕地蹭了蹭他。
宋立言抵住她的爪子,手上猛地炸開法陣。白光穿透她的皮毛,樓似玉長嘯一聲,甩開他就往外跑。
“抓住她!”上清司眾人齊齊往外追,宋立言混在人群裏走了幾步,眼前發黑。
“大人可要小心那。”踉蹌之中,有人扶住了他,輕笑道,“這是被妖怪吸了陽氣麽,路都走不穩了。”
心口猶如火灼,周身氣息都不受控製,宋立言急急地喘了兩口氣,抓著這人的手喃喃:“裴獻賦。”
“呀,還認得在下的聲音?”裴獻賦滿眼欣喜地看著從他額間散出來的黑氣,帶著欣賞的目光抬手勾弄,“大人氣得不輕那。”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恢複了妖怪的本性?”宋立言覺得頭疼,伸手捂著腦袋,艱難地問。
裴獻賦不讚同地搖頭,意味深長地道:“在下可不知道這回事。”
黑氣越來越多,越來越濃,裴獻賦貪婪地舔舔嘴唇,假惺惺地道:“您可別氣壞了身子,到時候樓掌櫃可要心疼了。”
黑雲蔽月,整個天地都暗下來,浮玉城裏起了一陣騷動,又很快平息了下去。
樓似玉前爪傷著了,化了人形逃跑,在慌張尋不到路的當口,有人將她拉進了一間屋子。外頭追捕的人失了血跡的線索,很快就散遠了,她驚魂不定地看著救他的人,隻覺得黑暗之中這人的剪影好凶惡。
然而,桌上的油燈一點亮,凶惡的剪影變成了一個叼著牙簽不著四六的男人。
“幸會啊樓掌櫃。”秦小刀眯眼盯著她,“你家梨花在我這兒才幾天,就吃空了我的米缸,你什麽時候送錢來贖她啊?”
樓似玉怔愣,呆呆地伸著舌頭舔了舔自己的手。
這才發現她手上還有傷口,秦小刀嚇了一跳,呸掉牙簽就湊近她看了看:“怎麽回事?怎麽弄成這樣了?”
樓似玉戒備地看著他,眼裏滿是疑惑:“你是誰?”
“……”秦小刀覺得見了鬼了,要不是她這一身的狼狽,他都要覺得這人是故意想逃避林梨花的飯錢。
指尖化出妖氣,強行給她將傷口糊住,秦小刀仔細看了看她的瞳孔,臉色微變。
“主子?我聞到主子的味道了!”林梨花從另一間屋子躥過來,在地上一滾就化出人形撲了過來,“主子!”
樓似玉被她嚇得轉身想跑,卻直直地撞上了背後門板。“咚”地一聲響,林梨花錯愕地伸手,就見她雙眼緊閉地倒了下來。
“這……這是怎麽了?”她看向秦小刀。
秦小刀盯著樓似玉沉默半晌,食指在她眉心一點。果然,一股黑氣翻湧而出,在他指尖打了個旋兒,又重新鑽了回去。
他紅了眼,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孽鏡怨氣,這得多少命才能祭出來的醃臢東西,怎麽會……怎麽會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