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真話
呼吸一緊,美人蛇止住動作,緩緩站直了身子。她扭頭,眼裏滿是憤恨和不甘,隻猶豫了一瞬,就撕開人皮化出了原形。
布滿黑甲的蛇身從萎頓的人皮裏舒展開去,曲卷地繞上旁邊的古樹,一輪又一輪地往上纏。蛇鱗泛泛,在光下黑得幾近銀色,古樹發出嘎嚓嘎嚓的聲響,聽得人頭皮發麻,那碩大的蛇頭倏地就伸到宋立言跟前,威脅地朝他吐了吐信子。
“又是你。”宋立言看著她,“正好上回沒能做個了結。”
說完掃一眼四下的鼠妖,又點頭:“舊賬一並算了也無妨。”
鏢師和路人都已經嚇得跑遠了,茶棚半摧,一群鼠妖退去美人蛇所在的樹下,青眚化出人形,甚是恐懼地看了看宋立言,小聲問:“這是怎麽回事?他從哪裏冒出來的?”
美人蛇冷聲道:“誰讓你們去撲那箱子的?”
“不是說王上的內丹在其中嗎?”青眚跺腳,“怎料竟是陷阱。”
再後悔也來不及了,美人蛇搖頭,望著那溢出白光的獬豸劍,暗道:小狐狸,這可不是我食言。
忙了大半天的樓似玉正倒在房間裏休息,突然像是感覺到什麽,耳朵一立,翻身坐了起來。
與此同時,林梨花推門撲摔進來,從人形瞬間摔成了狐狸,連滾帶爬地跳去她床上,急道:“主子,城郊打起來了!”
“什麽?”樓似玉一把提起她的尾巴,“誰跟誰打起來了?”
“蛇女和宋大人,還有……還有鼠族。”
眼前一黑,她饒是再冷靜也忍不住叉起腰來罵:“我說了多少遍荒州境內不能動手?都當耳邊風了不成!”
梨花被她吼得捂住雙耳,顫顫巍巍地問:“怎麽辦啊?”
還能怎麽辦?樓似玉焦躁地在屋子裏打轉。妖各有所長,也自有其短,狐狸善化形善口舌,可又不是千裏馬,沒有可以瞬間奔出千裏的妖法。等她騎馬趕過去,怕是收屍都來不及。
正上火呢,她突然想起個東西,連忙去打開床頭那塵封已久的櫃子,翻出一張符咒。
宋清玄在世之時最擅長的就是製符,什麽稀奇古怪的符咒都能從他手裏生出來。她曾抱怨過去鄰縣路太遠,那人就一聲不吭地製出了千裏符,冷漠地扔給她。大概是他當時的眼神太有趣,這張符她一直沒舍得用,寧願坐一天的馬車都要把它抱在懷裏。
沒想到倒是在今日派上了用場。
深吸一口氣,樓似玉借火點了符,火光一跳,她好像聽見有人笑了一聲,那聲音熟悉得叫她喉嚨發緊。不過也隻一瞬,笑聲沒了,她眼前的景象逐漸虛無起來,仿若將一副上好的繡圖被扯開了線,一絲絲地模糊開去。
妖血的刺鼻味道在整個城郊樹林裏彌散,引得眾多低等妖怪來食,然而,一靠近那樹林十丈之內,小妖就被震退開去。貪婪不信邪、執意要往裏衝的,不過十步便化了血水。
難為美人蛇還能立在宋立言麵前,雖是嘴角溢血,但半步沒退。她頭頂祭著蛇妖一族的法寶“無牙”,凜凜紫光與對麵滅靈鼎的白光正衝,雙方傾注的修為尚算持平,可宋立言還有餘力提著獬豸劍朝她動手,她應付起來就有些吃力了。
他們這邊妖多勢眾,青眚和黑玉都替她擋著獬豸劍。然而,青眚元氣大傷,黑玉修為不足,兩人擋得遍體鱗傷,最後一劍橫過來,兩人接不住,紛紛被震飛出去,倒地嘔血不止。
雪白的劍光猛地就朝美人蛇的七寸刺了過去。
美人蛇的瞳孔裏映出他的影子,倒也沒慌,反而是暗暗蓄勢。她已經做好了打算,滅靈鼎已經不在他身上,這一擊樓似玉不能替他受,隻要他再靠近些,她便是化了內丹也要拖他同歸地獄!
近些,再近些。
白光破刃,宋立言冷眼抬手,正準備傾注修為一招斃妖,卻陡然察覺到一股子濃烈的妖氣自側麵朝他衝來。
再進便是腹背受敵,他垂眸,隻片刻就做出了決斷,飛退三步,側劍將那妖氣格下。
粉色的一團瘴氣,裹著不知道什麽東西攔在了他和美人蛇麵前,甫一站定,那粉瘴就顫了顫,血流入地。
宋立言皺眉,持劍問:“何人?”
這熟悉的妖氣,他不知道,美人蛇卻是知道。隻是,分明那麽強大的一個人,怎麽眼下的氣息淩亂成了這個樣子?
“你快走。”怪異的聲音從粉瘴裏傳出來,“快點。”
“可內丹……”
“急什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好像也有道理,美人蛇抿唇,惋惜地看了鏢車一眼,便借著她的庇護原形化小遁入草叢。青眚和黑玉見狀,也飛快地遁走。
宋立言眼神一沉,抬袖便飛出纏妖繩,粉瘴依舊來攔,可隻纏妖繩這點靈力,竟也將她震退好幾步,腳下血流更甚。
“……”意外的,宋立言收了手看向那團東西,眼裏一瞬間閃過諸多情緒,良久,他竟是閉眼笑了。
粉瘴莫名地顫了顫,扭頭也想走,卻被五根纏妖繩繞上來,打了個死結。她一怔,抬眼就見他朝她走了過來,皂靴踩上她的血,輕輕的一聲水響,像下雨天無意踩中的水淌。
粉瘴掙紮起來,暗自運氣想掙脫纏妖繩,但莫名其妙的是,她用不了法力,強行用效果甚微不說,血流得還更多。
“為什麽會是你?”行至她麵前站定,宋立言低下頭來,眸子裏泛著怒意和冷漠,還有被強壓著的一絲困惑,“你不是讓我相信你嗎,掌櫃的?”
最後三個字一出來,樓似玉狠狠地震了震,瞳孔都渙散了些,她仰頭,發現自己身上用來障目的瘴氣被他一揮袖就散了個幹淨,麵前的人是她熟悉的輪廓,可她怎麽也看不清楚。
怎麽回事?她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可一催動妖氣,五髒六腑竟像是被刀絞成了一團。
“你可知道自己為什麽用不了法力?”宋立言輕聲問。
迷茫地看著他,樓似玉呆呆地搖了搖頭。
“我在給你的糯米燒臘裏,加了斷妖符。”
心口一痛,樓似玉嘴唇上的血色一時褪了個幹淨。她望著他,張嘴想說什麽,唇瓣一碰,到底是硬生生和著血咽了回去。
斷妖符,斷妖符啊,那是潛伏在妖怪體內限製法力的符咒,隻要宿主不用妖力便相安無事,一旦強行破咒,便是個五髒俱損七竅流血的下場。
這是宋清玄當年用來對付作惡多端的大妖舉父的,舉父最後死在了自己的掙紮之中,她覺得太過殘忍,鬧了好一通脾氣,他便說:“以後再也不用了。”
說好再也不用的東西,如今卻是用在了她身上,樓似玉想笑,但笑不出來——即便知道這人是什麽也不記得了,她還是覺得難過,難過得要死掉了。
“糯米燒臘那麽好吃的東西,大人怎麽舍得往裏加符咒呢?”她低聲喃喃,像是在問他,又像隻是在自言自語。
宋立言冷眼瞧著她,道:“樓掌櫃想說的隻有這句話嗎?”
“那大人想聽什麽呢?”她唇齒間都是血,朝他笑也笑得滿口豔紅,“要奴家再唱個小曲兒麽?”
“……”分明是她撒謊被拆穿,也分明是她騙他在先,她怎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仿佛他不是在捉妖,而是做了什麽天理不容的壞事。
宋立言看不明白,他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看透過這個人。說她是個妖怪,可她卻能在滅神香裏站著,身上一點妖氣也沒有,還能拿著滅靈鼎玩。可若說她不是妖怪,這斷妖符卻是鐵證,再無可辯。
“我原本以為,你隻是個被妖怪迷惑的凡人。”他皺眉,“你到底是什麽?”
樓似玉咯咯笑起來:“若是妖,是不是就被大人一劍斬在這裏了?那奴家便是人吧,活生生的人。”
“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要撒謊嗎?”宋立言莫名覺得生氣,緩緩抬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在你嘴裏,到底有沒有半句真話?”
樓似玉垂眸:“真話向來就一句,可這麽多年了,大人從來沒把它當成過真話。”
這麽多年?宋立言眯眼:“你果然是一早就認識我。”
知道他不吃蔥花,知道他會吃雞肉,知道他是上清司之人,也知道他此行為何。所以,石敢當不是巧合,滅靈鼎也不是巧合。她與那蛇妖有勾結,對鼠妖也暗中相助。
那麽多的蛛絲馬跡,終於在此刻連成一片,變成她這張帶笑的臉,像是在嘲笑他的輕敵,看低了妖怪手段。
怒不可遏,宋立言冷聲問:“真話是什麽?你且說。”
“這一回,大人會信?”
“你先說我才知道能不能信。”
漂亮的臉蛋又笑起來,樓似玉看著他,又像是透過他在看別處。喉頭幾動,血順著唇角往下淌,她伸著舌尖舔了,想同他用玩笑的語氣說,可話出口,還是忍不住哽咽:
“大人很好……清明俊朗,舉世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