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阿濛是誰
顧丞沉默。
顧深亦沉默。這些年他一直有意無意的隱瞞自己是顧丞兒子的身份,除了因為顧丞吩咐過要低調以外,更多的,還是因為那件事。
想起那件事,顧深心裏微澀。
那時顧丞還沒被調到洛京,一家人都還待在澤陽。
旁人都說,澤陽城裏最讓人羨慕的就是白家幺女,上有父母兄長寵愛,下有佳子麟兒繞膝承歡,且又同丈夫伉儷情深,真真是妥妥的人生贏家。
顧深自己也一直是這麽以為的,直到那一天他無意間發現了父親書房紙簍裏揉成一團的信,一封忘記燒掉的信。
那段時間外婆身體有些不舒服,母親去照顧外婆,隻有顧深和顧丞在家。
一天清晨,顧丞被一個電話急急的叫走。
看著父親的專車一溜駛出大門,顧深將視線投到父親的書房。
他在書上讀到燒香祭祀亡靈,亡靈能聽到生者的祝願。
那如果他燒香給活人,活人可以聽到他的祝福嗎?
所以他就把心思打在了父親書房裏的小供案上,隻是父親的書房一般不叫人進,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機會,準備偷偷溜進去。
顧深將書房的門輕輕打開一條很小的空隙,側身悄悄潛進去,迅速而又小心翼翼的合上門縫。
看見房間一側的小供案上仍未燃盡的香,顧深嘴角輕抿,父親也是剛祭祀完誰嗎?
恭恭敬敬的跪坐在蒲團上,顧深閉著眼靜默了半晌,然後對著供案上的觀音大士扣了幾個響頭。
顧深站起來,從一旁的一摞香中抽出三根,仔細的點起。
待他手上的香也如香爐裏的香一樣揚起嫋嫋的清煙後,顧深虔誠的將香插在了香爐裏。
顧深盯著觀音慈悲卻寶相莊嚴的眼睛出神,也不知道那個小丫頭能不能感受到他的祝福。
清晨還帶著些微寒意的風穿過窗襲來,顧深猝不及防的“阿嚏”一聲。
他忙抬手捂住嘴。
糟糕!忘了他還感冒著呢。
雖然家裏現在沒人,可還是要小心一些,父親的書房平常不讓人進的,尤其是這兩天,他心情正欠佳,還是不要老虎頭上捋毛比較好。
這樣想著,顧深急忙彎腰去翻書桌旁的紙簍。
他剛剛不留神把鼻涕紙扔進去了!
父親心思一向縝密,如果不湊巧看見了,定會疑心有人偸進他書房,到時候徒增不必要的麻煩。
顧深揀出紙簍內自己的鼻涕紙,正準備去把剛剛插的香也收走,視線卻被紙簍裏被揉成一團的宣紙緊緊牽扯住。
父親的毛筆字一向好看,怎麽會丟掉呢?
墨寶遺失,顧深心裏有些可惜,不如他揀出來自己留著也好。
可是,當顧深看見平展開來的宣紙上的內容時,他的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
皺巴巴的宣紙上,一個個漢字鐵畫銀鉤、骨氣洞達,可是卻宣示著字的主人的秘密,一個騙了所有人的過去。
準確的說,這是一封信,一封寫給一個女人的信。
而這個女人既不是顧丞的母親,也不是顧丞的妻子白芍,而是因他而死的初戀情人——阿濛。
初夏的早晨,漸漸升起的熱氣從窗外悄無聲息的漫進屋內,顧深覺得有些熱,手上的汗居然浸濕了這張宣紙。
他活動了下手指,走到虛掩著的窗邊,盯著窗外的一枝月桂,喃喃道,“才初夏就這麽熱了呀。”
信上寫道;
“吾愛阿濛,
見信展顏。多年前的今日你因我而去,這些年,你在那邊過得可好?可有人為你添飯?可有人為你添衣?可有人代我伴你身旁?
自卿卿因丞的無能而失去性命,丞就立誓要做那人上之人,要手握權柄。
因為隻有站得足夠高,才能護住心中所愛。
因為滿腔熱血和青雲壯誌隻有站到一定的位置,才能真正發揮作用。
空談誤人呀!
這是卿卿用生命換來的丞的醒悟,之前是丞太天真了。
隻是如今,真正站在了那個曾經的丞努力伸手卻始終遙不可及的圈子裏。
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
丞卻隻覺滿心疲憊,有些失去興致。
最想保護的愛人已經離丞而去,丞已經不能如心之所向般保護最愛的卿卿,隻因二人已是陰陽兩隔。
丞此時此刻能做的,不過是,偷偷地,偷偷地,為卿卿送去一點微薄的心意,聊勝於無。
造化弄人呀。
隻是丞心中尚有所願,當年立誌“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因此拜在了白老爺子門下學醫,沒想到最後良醫未成,當個良相也好。
總歸為天下做了些事情。
此生沒有白活。
那年佳人已去,丞在白家醫館學醫,不知怎的令白家幺女傾心。
白家幺女呀。
白芍。
是丞對不起她。
她很好。
隻是丞心中早已無男女之情,隻有成就功名,在世間做一番大事業的心願。
便隻能把她當做妹妹一般嗬護,就像白家人對她的寵愛一樣。
後來呀,靠著丞自身的本領,再依著白家的勢,丞終於坐在了今天的位子上。
隻是這般寂靜無聲的夜裏,佳人不再了呀。”
下麵是大片的空白,似乎猶有未盡之言。
紙上的墨跡有暈染開來的痕跡,父親,竟然哭了嗎?
他竟不知,父親這樣冷靜少言的人,對待這個“吾愛阿濛”,卻是如此的多情多言,能夠失控到落淚。
而父親那麽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因為淚水而暈染了墨跡,自然是要重新寫的,所以這張本來要燒給他的心中白月光的信,就被丟棄在了紙簍裏。
顧深探著身子,用香撥著香爐裏的灰燼,心中已是驚濤駭浪般洶湧。
他的麵色有些泛白,額間隱隱有細汗冒出。
下意識的握緊拳頭,上好的宣紙在他的手中再一次被蹂躪,卻依舊沒有破。
低下頭,看著手中雖然滿是褶皺,卻依舊完整的信,顧深心中隻感到無力。
這麽頑強呀,就和父親心中對你的愛一樣。
那他和母親算什麽?
父親登天的踏板嗎?
將信搓成一團又重新扔進紙簍中,顧深快速的清理了他在書房出現過的痕跡,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