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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 斐旭緣起

  晚飯後,鍾澄朝段斐和鍾靈毓點了點頭,便扶著微有些醉的鍾旭上樓。


  鍾靈毓叫住準備回屋裏休息的段斐,笑道,“我瞧母親剛剛吃飯時的樣子,似乎這些日子胃口較之前好些,想來是身體修養的不錯,您最近在吃誰的藥?”


  段斐拿帕子撫了撫胸口,“自從那年在白家住了一陣子調理身體後,白老說我這個病沒辦法根治,之後就一直吃著白老開的藥養著,沒再找過別人。你小時候還和我一起在白家住過,你不記得了?”


  鍾靈毓眨了眨眼,笑得促狹,“女兒當然記得,就是幾個月未見母親,今天瞧著,母親的氣色很好,愈發顯得人比花嬌。”說著,摘了朵一旁花瓶裏開得正好的紅梅,踮起腳,為母親插在鬢發間。


  她笑著問一旁的明暖,“明姨你說是不是,母親今晚胃口是不是格外的好?”


  明暖也笑,沒有說話。


  鍾靈毓,“所以女兒才有此一問。”


  段斐點了點鍾靈毓的鼻子,伸手欲摘掉頭上的梅花,被鍾靈毓止住,“媽,很好看的,您整日裏打扮女兒,今天也讓女兒打扮一下您,好不好?”


  說著,鍾靈毓飛快的跑向樓梯,臨轉彎時回過頭來,歪著腦袋笑,“媽,你要把花戴到睡覺前哦。”


  段斐搖著頭笑,摘花的手卻放了下來。


  她一路走回房間,收拾了一下,斜靠在窗前讀書。


  有人敲門。


  段斐輕聲道,“進來。”


  她素有心疾,時時的帶著些許弱不勝衣的模樣。鍾澄一進門,隻覺滿室如水般澄瑩的月光都籠罩著夫人,月宮裏的廣寒仙子怕是也不過如此。


  他心裏想,縱然夫人臉子冷,怨不得爺時長心裏惦記著。


  鍾澄走到段斐麵前,笑得恭敬,“夫人,爺見您今天晚上吃了兩碟桃仁菠菜,較平日裏略進的多些,怕您積著食,特意讓給你送來了些藥。”


  段斐聽完這番話,臉色雖有些不自然,倒也沒說什麽。


  鍾澄見此,便將一直背在身後的左手拿出,攤開在段斐的眼前,說道,“請夫人務必按照說明書服用,一日三次,一次四到六片。”


  段斐瞧見鍾澄的手掌上赫然陳放著一盒健胃消食片的時候,雖然臉上依舊淺笑淡然,鍾澄卻在這樣的目光下有些站不住,心裏隻想著,這是哪兒,他是誰,他要趕緊離開這裏回去睡覺!


  段斐隻覺得那包裝盒右下角吐著舌頭咧著嘴笑的小娃娃,在她眼前已然幻化成鍾旭酒醉後那張麵如春曉之色的臉,她的心裏更不自在了。


  段斐伸手拿了盒子,淡聲道,“時候不早了,澄管家也去休息吧。”


  鍾澄暗地裏抹了一把汗,點頭應聲道,“夫人也早些休息。”說著幫段斐掩上門,下了樓。一邊還拿手絹擦了把臉,心裏慶幸,還好夫人涵養好,沒有啐他一臉!

  段斐見鍾澄退下,立刻就丟手將那盒健胃消食片甩的遠遠的。


  那盒藥不是藥,就和燒紅的烙鐵般灼人的手呀。


  她斜靠在榻上繼續看剛才未盡的書,隻是過了許久,月影都移了又移,書頁都沒有再翻上一翻,眼神也早就不知盯的是哪一行了。


  段斐將書擱在案上,有些煩躁。


  她起身,撿起被丟的在角落裏的健胃消食片,看了盒子上笑得開心的小娃娃一眼,打開盒子,吃藥。

  味道不算特別好吃,但是比起每日喝的中藥來,也還算過得去。


  段斐細細的咀嚼,將一片吃幹淨,再去輕輕的擠破銀色的鋁箔包裝,把下一片拈起來喂進嘴裏。


  一下一下的咀嚼,藥片與口腔親密的接觸,段斐端詳起手裏握著的那板藥,她吃了五片,應該可以了吧。


  段斐又取出一片喂進嘴裏,她就再吃一片,就一片。


  吃完了藥,段斐盯著藥盒出神,鍾旭,他這是什麽意思?

  當年的事情呀……


  她那時才從國外回來,對國內有些不熟悉,再加上年紀小,頗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樣子。


  她好不容易上一趟街,拉著明暖從街頭逛到街尾,興致勃勃。


  走到一家古味裝潢的茶館,看見鋪麵上擺著牌子,大字寫著“武夷岩茶”,旁邊還有兩個小字——“正岩”。段斐來了興趣,便走進店裏,隨意點了杯老叢水仙。


  茶上來,段斐鼻端輕嗅,準備淺酌細品。哪知她一口茶湯經喉嚨一過,秀氣的眉頭便輕蹙起來。


  段斐讓明暖把老板喊來,“你這水仙的樹齡最多十幾年就敢拿出來冒充老叢,也根本不是正岩的,門外就敢豎著牌子寫上‘正岩’,店家你這不是欺詐消費者嗎?”段家有個旁支就在武夷山開茶廠的,這些東西,她熟悉的很。


  段斐還欲說些什麽,那店鋪老板麵色凶狠起來,“這哪家兒來的不懂事的小姑娘,信口雌黃,我在這條街做了幾十年的生意,誰不說我一句黃老三的好!你再紅口白牙張嘴一通亂說,我抓你去見官!阿大!阿二!把她們倆丟出去!”


  段斐和明暖何曾見過這樣的架勢,被那兩個身材魁梧臉上還帶疤痕的男子嚇得有些懵。


  這時,一道有如天籟的聲音響起,鏗鏘有聲,“住手!”


  店鋪裏的幾人一見來人立馬就換了副嘴臉,舔著臉笑得熱絡又恭敬,“鍾公子,您來了,裏麵請,裏麵請。”一麵說著一麵招呼手下的,“還不上茶,拿上回才尋到的慧苑坑的百年水仙,用專程在珈山珞泉打的泉水來泡,鍾公子是貴客,可不能怠慢咯!”


  黃老三吩咐完後,轉過臉來對著鍾旭笑的小心翼翼,“這茶和水都是新得的,鍾公子您嚐嚐怎麽樣。”


  鍾旭擺手,“喝茶先緩一緩,這青天白日的,你欺負兩個姑娘家算怎麽回事兒啊。”


  黃老三苦著臉哭,滿臉的橫肉褶在一起,麵上好不精彩,他說,“誒呦鍾公子您憐香惜玉是風雅,可這小姑娘不分青紅皂白的空口白牙一句話就說我這店裏茶是假的。我這做生意講究的不就一個口碑嗎?這姑娘呢長得倒是花容月貌的,心肝子倒是黑得很,為了吸引年輕公子哥兒的注意,專門找我黃三兒這樣軟弱可欺的店鋪生事兒呀!”黃老三兒哭得更傷心了,聲音沙啞的像刮人的耳膜子似的,“鍾公子,鍾爺,雖然我長得不好看,您也憐惜憐惜我吧!”


  段斐眼見著這自稱黃三兒的老板唱作俱佳的自編自導了一出戲,她何時吃過這個悶虧,當時就怒聲斥道,“哪裏來的騙子,滿嘴胡話!我是你能隨便編排的嗎?我不和你扯,往年武夷山鬥茶大會獲獎茶的製茶老師傅們我都請的來,你要不心虛,就讓那些老師們來掌掌眼。你敢嗎?”

  黃老三兒發覺事情不妙,他這一張賴皮臉竟然碰到個不接茬的,這可怎麽辦呐!


  鍾旭一笑,有如春風拂麵,“黃老板像是不小心著了道,被人騙了也未可知。聽姑娘的口氣,似乎在茶葉品鑒方麵頗有研究,黃老板你何不請這位姑娘當顧問,一則請來在店裏采貨時掌掌眼,二來姑娘於這好茶上定是有門路的。”


  段斐撇了撇嘴,還未說話。


  鍾旭又一笑,有如枝頭桃花灼灼盛開,“瞧姑娘的打扮以及剛剛表現出來的才學,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想必以姑娘的身份地位,並不將這店鋪放在眼裏。隻是,姑娘您此舉可教許多人不再因無知而受蒙騙花冤枉錢去喝冒牌貨,這難道不是功德一件嗎?我瞧姑娘嬌俏可人,心地定是十分善良,想來是不忍旁人受騙的。”


  段斐見這個小公子麵若冠玉,五官很是有幾分俊俏,本就有些臉紅,此番又見他靨笑春桃般醉人,且誇讚她許多,便有些不好意思,氣也就更不好發作了。


  段斐道,“公子雖如此說,這店家卻不是不懂茶,他知道慧苑坑,也能拿到百年水仙,可是卻不給普通進來喝茶的人上真貨。恕小女不能答應,告辭。”說著,便帶了明暖走出了店鋪。


  段斐盯著藥包想,這是她和鍾旭的初相見呀。


  接著又想到了些什麽,低頭輕輕笑了出來。


  那時候呀,她從茶館出來後,對自己因為受美色誘惑而放棄堅持很是不滿,於是把這心中的些許情緒全都投入了飲食中去。沒想到在望江閣吃飯的她又一次的碰見了那個小公子。


  小公子笑起來顧盼神飛,他在她正低頭和碗裏的飯作鬥爭時,敲了敲她的桌。


  段斐順著眼前骨節分明的白淨玉手向上看去,哦,是剛剛那個用美人計的人。


  段斐不想理他,這人剛剛可是讓她丟了原則呢。


  遠離他,此人奸猾,不可交。


  那人見她不理他,倒也不生氣,從隨從手裏拿了包健胃消食片。


  小公子覷著被擺的滿滿當當的桌子,始終找不到可以放下藥包的地方,於是開口,聲音清越,帶著些許笑意,“姑娘你吃這麽多不怕撐著呀,送你包健胃消食片消消食兒。”


  段斐抬起手來要指著他罵,那小公子瞅準時機一把將藥包塞進她的手裏,拿扇子輕輕敲了敲她手上的藥包,笑得促狹,“記得吃啊,別長胖了,到時候要哭鼻子的。”


  段斐想說她早就不哭鼻子了,那人轉眼已經下樓離開了。


  段斐拿著藥,低頭一看桌上一碟一碟的美食,想著那小公子剛剛訝然戲謔的眼,突然有些下不去筷子了。


  段斐拿帕子拭了拭嘴,拿著那包健胃消食片起身道,“我們回吧。”


  她一麵走一麵看其他人桌上的酒菜,心說,我點的不多呀?都怪桌子太小了!


  段斐走出望江樓的時候,問身後的明暖,“我長胖了嗎?”


  明暖正和手上抱著的一大堆今天小姐看上的雜七雜八的東西作鬥爭,聽到段斐的問話,一時有些懵,“不胖呀?小姐您再瘦下去就要被風吹起來了。要不是看您瘦弱,今天那個茶館的老板怎麽敢欺負人,哼,多虧了那個小公子出手相助。誒對了,剛剛奴婢去上廁所,回來時遠遠的好像又看見了那個小公子呢。咦?小姐你什麽時候去買的藥?您身上帶錢了嗎?健胃消食片?小姐您吃撐著了嗎?正好我們現在走一走,小姐您消消食兒。”

  段斐手裏拿著剛剛那人硬塞過來的健胃消食片,耳邊是明暖嘰嘰喳喳喋喋不休的聲音,突然覺得身體輕快起來,剛才的煩悶一消而散。


  她打開包子取了一片藥喂進嘴裏,咀嚼幾下,細細品味,味道一般般。


  不過還可以接受啦,她笑。


  段斐捏著手裏鋁箔製成的包裝,嘴邊的笑意久久不能消散。


  那時候的藥都還是用牛皮紙包起來的呢,都是現做現賣,如今都是盒裝的了,裏麵用鋁箔包著,倒是能儲存很久。


  藥的包裝變化都這麽大,轉眼間已經這麽多年過去了,她老了,他也不再年輕了。


  如今想來,恐怕就是從那包健胃消食片開始,她心裏就總是有一個身影難以抹去。


  她記得那個茶館老板稱呼那人為“鍾公子”,她笑,他姓鍾呀原來。


  她派人去打聽,終於知道他原來是潤夏市東城的鍾家小公子,名叫鍾旭。


  後來的一切,實在是她最開始無法預見的。


  如果時光倒流,她能派人先去打聽一番鍾旭是否已有戀人,她段斐絕不是為了一己私心就生生拆散已經暗許終身的愛侶的人,她有香培玉琢之容貌,有錦心繡口之才學,有功名赫赫之先祖,普天之大啊,哪裏會沒有她的良人呢?段家的女兒,豈會為了一個男人尋死覓活、不擇手段。


  那個時候,她站在產房外,心想,事情已經發生,就總得解決。


  段家和鍾家已經結了秦晉之好,兩家沒辦法分開。她和鍾旭已經沒辦法離婚。


  看著阿毓小小的臉,段斐真的就隻想把她養大,當成自己的親生孩子。


  她段斐不是倒貼上來的女子,之前是因為誤以為鍾旭對她也有情誼,之後隻能認栽,嗬嗬,她的眼光還是不夠辣呀。


  她與鍾旭約法三章,她可以養這個孩子,並且給他小青梅的女兒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這孩子就是她懷胎十月親生的,但是在那之後,她段斐,和他鍾旭,婚姻之內,此生陌路。


  這是她段斐的驕傲!


  現如今,十幾年過去,段斐再回想她與鍾旭的這一小段緣分,隻能笑歎,都怪當時太年輕,都怪折子戲看得多,都怪少女心太泛濫,都怪鍾旭本人確實渣呀!


  鍾旭就是個有了青梅竹馬還到處撩小姑娘的公子哥兒,結果還一副為了家族事業犧牲小我感情、屈從她世家小姐的樣子。


  結果現在又來故技重施的撩她,什麽玩意兒!


  關鍵鍾旭作為一個情場老手,撩撥姑娘確實有一套,她雖然心裏總對他有戒備,鍾旭卻往往能把她弄得臉紅心跳。


  這樣絕對不可以。


  段斐手握佛珠,跪在蒲團上靜心。


  有人說,“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可是她卻困惑,情之一字,究竟為何?


  她不想再把自己陷入其中,她不知道這個男人究竟有幾分可信?


  她本就沉屙已久,女兒也養大了,她餘生青燈古佛相伴便可,惟願有機會看見阿毓找個好夫君,不要像她一樣把愛情和婚姻活成墳墓,不要像她一樣睜著眼睛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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