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憶乞巧
讓詹沛無比沮喪的是,自己低估了妻子的堅持。鄭楹不許別的女子靠近他是真,但心冷心硬也是真,引她說出兩句話後,無論再怎麽嚐試,她隻再不肯鬆動開口。
半年倏忽即逝。永正二十三年,臨近乞巧節時,詹沛遇刺。
內室床榻上,被手下搭救回來的男子血流如注,兩位太醫在旁為其止血,眾多侍從候在一邊聽候吩咐,陌如也在其中,哭得泣不成聲。
鄭楹站在比侍從遠些的地方,這天一反常態,跟陌如是一樣的泣不成聲——原來,之前他說的話、贈送的珠玉,並非全無觸動。
詹沛本在昏迷之中,恍然間獲得了片刻清醒,一睜開眼,便目光四處逡巡,看到人群外哭泣的妻子,顫巍巍伸出手去。
這次,鄭楹沒有猶豫,立即撥開人群,上前緊握住了丈夫的手。
“近些……”
鄭楹立即聽話地將耳朵湊近丈夫唇邊。
“蔣相毅……”詹沛喘噓噓地開了口,“是我讓他帶鬱娘走的,因為……定國公要殺鬱娘,我不能……”
“別說了,好了再說……”鄭楹哭道。
詹沛卻兀自說道:“你、你曾問我,那號角為何不見了,是我……我拿了去,刺穿了他的手掌。”
“別說了……”女子再次哭著哀求,“省些力氣……”
“過幾日就是乞巧節,我本想好了,要厚起臉皮跟你一道去的,就像當年那樣……”
鄭楹再也顧不得周遭眾人,一頭撲入傷者懷中,大哭不止。
詹沛閉上眼睛,享受著久違的相擁,心頭一熱,仿佛更多了些力氣,安撫女子道:“你不要哭……我自己的傷、自己心裏有數,比這還重的……傷,我也都、挺過來了……何況,比生死更大的起落,我早已經曆過:就是……就是當年,案發之夜,我瘋了一樣地、四處找你,以為……你死了,忽然一眼看到活著的你,那種喜悅,比我自己死而複生都強烈。”
說起銘心刻骨的往事,虛弱的男子笑意浮現,又極力睜開眼睛,道:“林兒……”
鄭楹迅速轉頭向後,高喊:“不拘是誰,快把林兒叫醒帶來!”
“不必,會嚇著他……”詹沛立即出聲阻止,用盡力氣,盡可能清晰地說道,“我隻是想說,我既然掙到了如今的地位和權勢,林兒以後的路必不難走,他自不須像我一樣地滾在泥裏、活在刀尖上去掙功名……你別再逼他習武了,他與我已不親,別弄得跟你也……”
“知道了,我都聽你的。”鄭楹埋首在傷者懷中哭道。
“你總是想知道許多事情,剛結識你時,便是如此。現在,還有什麽是你想知道的,問吧,我說。”
“不問了,你放心,不問了……”鄭楹緊緊攥住丈夫的手,抬起頭,將額頭抵在丈夫手上,繼續大哭不止。
男子勉強笑了一下,之後再次陷入昏迷。血的流逝到後半夜終於止住,詹沛雖一息尚存,然而已渾身冰涼,半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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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知行聽聞詹沛遇刺,立即從廣寧趕回京城,並帶回大把最金貴的廣寧山參。
“你夫君這個樣子,你還是強著不肯同他說話麽?”病榻前,周知行看著毫無知覺的病人,向守在一旁累得眼窩深陷的女子徐徐開口。
“說了。”鄭楹輕描淡寫應道。
“那就好,畢竟人生在世上,有些事能忘,有些不能忘,譬如你犯下那樣的過錯,他依舊對你百般嗬護,那般大度,這就是你不該忘的。”
鄭楹麵容淒冷,無動於衷。
“怎麽,一說起那事,又不服了?”
“服。”
周知行看出女子的怨念,歎口氣,撫慰道:“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在我麵前無需難為情。我雖為此罵過你,如今事過境遷,我自是還會像原先那般疼你。”
周知行撫慰過女子,留下人參,又向昏迷不醒的傷者嚴肅承諾道:“濟之,你放心,刺客已經捉住,我會盡快令人審問,一旦查出幕後主使,我殺他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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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雖處於迷離之中,然而對外界聲響光亮並非全無知覺。朦朧中恍惚聽到上司最後一句話,男子鼻翼翕動,眼珠震顫,拚勁全力凝聚起縹緲的神魂,不讓自己陷入昏沉。
——“不能查!”
當夜,詹沛便恢複了知覺,幸虧先天體格健壯,喝下廣寧人參煎湯後,天明時已能坐起講話。
“楹娘,恐怕我這次,又要故技重施,殺囚犯了。”
“你要殺誰?”鄭楹問道。
“刺殺我的那個。”
“你不要等定國公審問出主使者麽?”
“不能等,因為主使者定是阿略。”
“是他?”鄭楹一驚,很快便點了點頭,認同了丈夫的判斷,“派誰去?虞昴?”
詹沛點了點頭。
“還要弄成自殺的樣子吧?”鄭楹又問。
詹沛一笑,又點了點頭,認同了妻子的判斷。
“那我叫徐三傳他過來見你。”鄭楹說完,溫婉起身出門。
受回傷,就能弄得她這樣?可見自己在她心中占據的不隻是一席之地,詹沛心中想著,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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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佳節,詹沛幾乎已恢複如初。夜幕籠罩後,他原以為妻子會像去年那樣出門去畫舫遊湖賞月,然而這晚鄭楹始終留在屋內,有意無意在陪自己,雖不怎麽開口說話,但眉目間是暖暖的神情,這已足夠令初愈的人心情大好。
詹沛於是踱步出屋,來到院中,見圓月皎潔,便令侍從擺上坐席果盤點心。
“楹娘,”詹沛朝屋裏喚道,“來陪陪我。”
不久,鄭楹真的出屋前來作陪,剛與兩年都沒怎麽說過話的丈夫眼神相觸,不由又垂下眼簾,隻靜靜在男子身邊坐下,臉上還有不大自在的笑意。詹沛也是輕輕一笑,實則喜不自禁——夫妻兩個終於有了重修舊好的跡象。
“我初對你動心時,便是在一個乞巧夜上,想不到那之後這麽多年,竟沒有再陪你去過一次。今年好容易記起,本想陪你去的,又被刺客攪了,害我一覺將這佳節給睡了過去。”
詹沛輕柔說著,順手攬上妻子肩頭,這次,鄭楹沒有抗拒,隻稍稍矜持了一下,便軟軟歪入丈夫懷中。
詹沛心中狂喜,便要將“乞巧”這一甜蜜話題繼續下去——
“那個晚上我其實沒記住什麽,因為什麽也沒看,隻看你了。我當時隻有一個願望:就這麽一輩子走在你身邊。”
聽到這樣的話,鄭楹一陣肉麻,柔婉一笑,道:“我卻與你剛好相反,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被允許出門的乞巧節,那個晚上的一切,我什麽都清楚記得,唯獨不記得有你什麽事……”說罷掩口一笑,又道,“可也難怪我,那時我還未對你動心。”
“不記得我?”詹沛一愣,假裝不服氣道,“你難道忘了,當時有人罵你們欺負那賣桃木劍的小販,是我將你拉走的。”
鄭楹當然記得“桃木劍”這件事,聽丈夫提起,尷尬起來,婉約地笑著,細細地去回憶一個又一個的細節——想起自己如何像個傻子一般將人的貨物盡數傾倒河中,小販又是如何哭訴,還有哥哥打在小販臉上的那一記重拳,接著,腦中沒由來陡然蹦出小販當時咒罵自己的一句話——“有這功夫,還不如回家去,看你爹娘死沒死!”
一語成讖!鄭楹想到這裏,忽然感到強烈的宿命感,笑意隨即僵住,恨意跟著湧上心頭:是那小販一句話咒死了我的父母麽?嗬,當晚雖是我和哥哥占著上風,想不到最後還是讓那小販贏了去!那人若知道自己一語咒死了我父母,一定痛快極了,下次回到礎州,給我看到,定要當街將他碎屍萬段!鄭楹想著想著,眼神漸漸變直了,緊接著——
“不對!”女子猛然從丈夫懷中直起頭,碰疼了詹沛的下巴。
“怎麽了?”詹沛驚異問道,同時察覺到妻子眼中又有了自己多日不曾看到的異樣光亮。
鄭楹對丈夫問話毫無反應,腦中開始拚命連綴著聽來的和親曆的瑣碎片段——那一年……自己十三歲,是永正九年、七月初七,是寧太後七十誕辰,是父母賀壽獻璧的當晚,也是詹盛夢璧進饞的當晚,還是……
不,不是一語成讖,而是一語說中:父母和兄長,正是那夜被詹盛不知真假的一夢注定了兩年後慘死的終局!
也正是在那同一個夜晚,那始作俑者詹盛的兒子——當時還隻是王女身邊護衛的詹沛,動起了娶她的念頭。
——原來這一切,這十幾年間的一切,都起於那一晚!
莫名的恐懼伴隨強烈的宿命感鋪天蓋地襲來,接著,詹盛這個久已不想的名字再度縈繞耳畔,交錯出現的,是母親死時的模樣。
“不能忘,始作俑者不能忘……還有什麽,他還說過什麽,我不能忘……”鄭楹自言自語說著,起身跑回屋撲向櫃子,打開後抽出一支錦盒最下麵的小屜,顫抖著取出許多頁紙來,照著潦草的字跡,像念咒一般,含混而快速地喃喃念了起來——那是她因為擔心自己遺忘,將萬舉的話細細記錄了下來。這些紙,她原本許久都不曾看過了。
看完,她的那顆剛被丈夫的傷勢揉捏得無比綿軟,綿軟到忘卻了丈夫的嫌疑的心,再次冷硬起來。
在此期間,詹沛一直愣著,正想發問,剛走到門口,鄭楹卻忽然用手指著他,大哭道:“你說什麽乞巧?說什麽乞巧?以為我愛聽?今後,我不過乞巧,那是忌日!”
詹沛聞言登時變了臉色,走進屋內,指向妻子手中的紙張:“那是什麽,給我看看。”說著走上前去,一把搶了過來。
鄭楹並不反抗——萬舉當日所言,她當晚就同他講了,隻略去了詹盛夢璧這一節。
“難怪當時你說我父親是始作俑者,原來萬舉竟說是因我父親夢璧而速禍?簡直是荒唐、可笑至極!而你還寫了下來?”
詹沛揚手將紙張向空中狠狠甩灑出去,伸手使勁捧住妻子的臉:“你不知道這全是假的,還當成寶寫下來!生怕你我之間起死回生是麽?”
“辨不出真假,就隻能當是真的!若它是真的,而我不信,繼續與你好下去,哪裏對得起我娘?所以還是寧可委屈你。”
“什麽歪理?!”詹沛務實,自然不能理解妻子的取舍,也顧不得什麽尊稱蔑稱,斷然高聲問道,“你娘是死人,你我兩個是活人,你寧可委屈活人?!”
“一個為救我不惜慘死;一個為自己一分的安全,毀我十分的名譽,眼睛都不眨一下,”鄭楹淩厲駁斥,反問,“你說,我該委屈哪個?!”
“王妃為救你慘死,可我也曾……”說到這裏,詹沛忽然啞然,半晌,竟流下淚來——他想起了郭滿,霎時感到同樣的無力感充斥心頭,於是一邊慘笑,一邊重複著弟弟臨終前的話——“我也曾征戰沙場九死一生……”
“你說的不錯,我娘是死人,沒法像你那樣去建功立業,可是再加上這些呢?”鄭楹說著,俯身拾起散落在地的紙頁,舉在詹沛眼前,“萬舉的話,你隻矢口否認,可你能挑出確鑿的漏洞嗎?”
詹沛牢牢記得萬舉的話,卻依然抓過紙頁,不甘心地又細讀兩遍,終於垂下手,頹然道:“挑不出。”
“好,再說那兩個知情人——郭滿和蔣相毅,一個碰巧趕在你人在礎州的那幾天裏壯年暴死,一個被你私放而不知所蹤;再說你調入西營的時間、你口風忽變的時間,都恰撞上某些節點,這些隻是巧合?你還曾企圖隱瞞你爹的死因死期、企圖隱瞞私殺囚犯的罪過,你做下的這種種,怨得了我疑你嗎?還有這些年,我在你身邊,漸漸開始看出你那極深的城府、心機,遠超常人的謹慎、隱忍,和世故圓滑造就的絕佳人緣,還有你那貪欲野心,不是當奸細的人,誰能做到你這個程度?舊習改不了,手癢時,拿我跟呂唯立接著練!很過癮吧?!”
——一旦認定對方作惡,這些原本曾深深吸引著她,令她對他癡癡愛入骨髓的特質,竟一個一個全變成了指他為奸的最佳佐證!
“所以你說,再加上這些呢?加上這些你如何與我娘相比?”
“千防萬防,人心人言,還是防不住。”詹沛最後一次無奈而卑微地懇求道,“可你就不能問問你的心?我們相知多年,我究竟是怎樣的人,你心裏真一丁點感覺都沒有嗎?我是不是奸細,你真的感覺不出麽?”
“本來也許可以,可你幹出那些事之後,自然就沒有了。”
詹沛開始哈哈大笑不止,同時,他的心裏響起一個聲音:停下吧,還掙紮什麽呢?娶她的時候,不是也逆想過這樣的結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