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嚐試
一番小小的試探之後,詹沛的心便回暖了,知道自己在妻子心中仍有一席之地。此時的他就如一個求生的病人,隻要一息尚存、還未死透,便定要掙紮一番,嚐試撬開她的嘴。
唯一的辦法就是找一個鄭楹必然上心的話題,這個話題便是關於“謀殺親夫”的那個罪名——
一年來,鄭楹曾三次寫書信給弋州的呂唯立,始終不聞回信,她便知道信應是根本沒出京城。
這信當然是被詹沛截了下來。詹沛早知她一心想弄清此事,然而出於種種顧慮,始終不願解釋什麽。
傍晚,詹沛早早離開任上,在臥房中等待妻子。不久,鄭楹回到臥房,照舊對屋內的丈夫視如不見,徑直去洗手更衣。
“楹娘,我今日想如實告訴你,‘謀殺親夫’之事是如何無中生有的,還有我此舉背後的根由。”
果然這話一出,鄭楹手上的動作立刻慢了下來,很快便停下忙碌,在案邊坐了下來。
詹沛來到幾案對麵坐下,將自己如何借呂唯立捏造謀殺親夫罪名的過程講了一遍。
鄭楹靜靜聽著,不動聲色——她更想知道的是,他這麽做究竟居心何在。
詹沛很快便給出了答案——
“你在那樣的家世中長大,自幼沒見過什麽外人,最是單純,常如王妃一樣嬌柔膽小,而一遇事就激出跟先王一樣的躁狂跋扈,變得無所畏懼起來,仿佛自信是戰神轉世一般。”
評論起妻子的偏激個性,詹沛說著說著不覺失笑,又道:“而我與你恰恰相反,我在外看似威風,其實心裏藏著太多恐懼,因為我見過人心,知道積毀能銷骨,更知道權力的可怕,所以我怕你、怕定國公。”
“我會怕你,固然有父親的原因,但後來此事說開,所以這倒成了其次。我怕的是讒言——戰時我做過一些事、遭人忌恨,我倒不怕他們詆毀我,我怕的是他們走你的路子進讒言。你若是說不上話的尋常婦人還好,可你偏偏是礎州先王嫡女、新王長姐、弋州楊家外孫,尤其還被定國公視若己出,你到處都說得上話。你又是我的妻子,是與我朝夕相處的人,一旦你都跟著詆毀我,我真怕定國公哪天會被你說服。我一向以為你口才不好,可後來聽說,你竟能說得呂唯立色也不敢貪、錢也不要了,我就不得不擔心了。”
鄭楹看了對方一眼,輕蔑一笑。在丈夫眼裏,自己是靠計策和口才而得逞,事實上,那的確隻是她在激憤中的癲瘋之狀震得呂唯立手足無措罷了。
詹沛繼續道:“再說定國公,我十歲就到了他的手下,戰戰兢兢二十年,他的重權和威儀著實讓人生畏,他要拿我怎樣,我都無力招架,必須事事恭謹。”
鄭楹低垂眼簾,依舊沒有開口的意思。
詹沛又道:“其實,真正令我如臨深淵的不隻是你們的身份,更多是因為你們的秉性和所作所為——你自不必說,十三歲就掀了小販的攤子,十五歲就敢隻身行刺,婚後你一次次逼問我、諷刺我,聽人一言便跟人出走;定國公則更是……罷了,定國公的那一麵,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你們兩個這樣的身份秉性,我夾在當中焉能不怕?可我又那般深愛你,不可能傷害你,那種感覺就像走在崖邊,隨時可能粉身碎骨,卻貪戀美景不肯遠離。我若對你之情能淺一些,興許已找借口休妻了。可我哪裏舍得,我再疲倦也不舍得,我就隻能想方設法讓定國公感覺我們夫妻兩個因殺鄭巒的事而結怨深重,這樣一來,你誹謗我的話聽來才更像誹謗,我才更安全一些——一個曾意欲謀殺親夫的人,從她嘴裏說出的每一句不利於她丈夫的話,是最不容易被采信的,不是嗎?”
聽到這裏,鄭楹完全明白了丈夫的居心,再次抬眼看向丈夫時,仿佛在他腦門上看到了兩個大字——私心。
“雖毀了你的名譽,但隻定國公一人知道,若無後續風波,此事自會跟沒發生過一樣,不會傷害你分毫。說歸說,其實,被自己身邊人設計,這種滋味有多難受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無論我說什麽都不能消減你的怨念。”詹沛說到這裏,頓了頓,忽然目光炯炯,坦誠而嚴肅道,“我確實欲望野心不小,不管是年少時對於心儀的女子,還是成家生子後對於功勳、權力和家族榮耀,隻要是我渴求的,我定要盡我所能爭取到手,這才有了今天。這一路實在太不容易,到了這一步,我輕易不會讓任何人,也包括你,威脅到這一切。”
鄭楹聽到這句話後,忽然有了一瞬間的清醒:不知不覺間,對權勢的渴求在那些礎州男子心中已經超過了對報仇的熱忱,也難怪,連她自己都已記不清父母兄長的樣貌了,何況別人?骨肉親情都已磨滅,何況忠心?舅舅的一句話似乎不全錯——報仇,外人是斷乎指望不上的。報仇在最初也許的確是舉事的初衷,然而再往後,就變得更像是許多人借以成全野心的一個契機和借口。所以,這麽多年下來,自己也許是唯一一個傻傻守著報仇執念的人。而支撐自己多年不肯放棄的也早已不是什麽親情,而是母親那淒烈的死狀,亦或許,在看到的一霎那,自己就已經瘋了。想到這裏,再回想自己做的種種試探、哀求、催逼……真是愚蠢可笑,注定徒勞。
見鄭楹依舊不發一言,男子麵容頹喪,繼續道:“我當初也希望自己是多此一舉,可惜不是——才沒過多久,你果然就同我撕破臉,去找定國公要兜出我的罪過來。”
“這些話,你為何早不說。”
——女子忽然冷不防開了口!
詹沛眼中閃過短暫的狂喜和激動,繼而平複下來,徐徐解釋道:“要跟你說清楚,必然會讓你看出我對定國公的不滿,我不想你看出來。”
“那為何又說了?”
“想試試看能否讓你開口,權當賭一把,你既開了口,那麽我已賭贏了。”
“贏了?”鄭楹咧嘴一笑,“你信不信我找來呂唯立,叫他跟定國公當麵澄清?”
詹沛也是一笑:“還是別麻煩了,呂唯立才過上安穩日子,必不願來京翻出舊事自找麻煩,且念我不殺之恩,來了也必不會多說我的壞話。”
鄭楹哼了一聲,不再發問,許久才道:“不是我怕麻煩,而是不至於——你我隻間,這隻是小的怨結。”
鄭楹嘴上硬,心裏也的確並未鬆動,近些年來她已從形形色色的人口中聽了太多不知真假的所謂真心話,況且,她已知曉詹沛的城府,他的話,她全然辨不出真假,或者說,已經不去費心辨別了。最主要的是,正如她所言,她與他之間,又豈止這一個症結?他的清白、她的仇恨、蔣相毅、還有萬氏的死,這些都是更大的症結。這一點,詹沛也心知肚明,隻不過他知道,這些迷霧、苦痛和恨意不是人能幹預的,隻能靠時間去慢慢化解。
說罷話,鄭楹去換好了衣服,來到梳妝台前坐下,忽看到一個精致且不小的盒子,打開一看,裏麵滿是華美首飾。
詹沛見她終於注意到了那個盒子,適時開口道:“呂唯立曾勒索你賣去許多首飾,我看你妝奩裏沒幾支了。那幾隻最好的,也都被你用來買通……哦,賞賜、賞賜陌如了。要說這陌如也真夠實在的,我問她,她說是你令她隨意挑選,她就大大方方挑去了最好的。你如今愛出門見人了,這是好事,該戴些好的。”
撫摸著精美的珠玉寶石,鄭楹忽想起當年初婚,每回丈夫從荇澤到蘿澤看她時,她都會盡量不重樣的戴上最最精致的釵環,可他從沒有誇過一句。進京居住後,雖也常得贈首飾,卻多是官員及外邦獻禮,被他直接拿來借花獻佛,如今忽親自置備並送來這麽許多,實在俗套且假了點。
於是鄭楹隻默不作聲關上盒子,放入櫃內,正在上鎖時,忽然感到丈夫從背後抱了上來,與之前一樣,鄭楹迅速抽身出去,而後到床上躺好,用這樣的行動告訴丈夫:她既然依舊不許丈夫碰別的女子,那她便不會拒絕妻子該做的事——她管這叫做“仗義”。但關乎感情的卻還是不行——柔情蜜意,別想從她這裏得到。
詹沛並不失落:有第一句就有第二句,有第二句就有第三句;今日引她說了四句,明日就能引出來五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