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密令
因受詹沛囑托,五月十五先王忌日這天,鬱娘專程前來詹府陪同鄭楹一起遙祭逝者。
兩人許久不見,然而祭拜過後鬱娘隻陪著稍敘了一會兒,便要告辭離去。鄭楹平時難得遇到陪聊的人,故而十分不舍鬱娘,軟磨硬泡將鬱娘強留下來,林兒睡去後,兩人便開始促膝長談。
說著說著,鄭楹忽道:“定國公現已不問政事了。”
鬱娘一聽見“定國公”三字,臉上笑意一僵——自打周知行當年不顧鬱娘臉麵,捕風捉影猜疑鬱娘並明令其不得改嫁之後,兩人彼此間便存了芥蒂,偶爾見麵時常裝作沒看到對方。
於是鬱娘隻輕蔑一笑:“他以前不是什麽都要管的?怕又隻是嘴上說說吧。”
鄭楹忙道:“確實不問了,連客也不大見,統統讓高將軍和濟之他們接待,把濟之忙得都快不著家了。聽說忌日過後還要搬去北邊的廣寧過夏,那裏幹燥,利於養傷,定國公若覺得舒適,興許會在那裏長住下去。”
鬱娘似聽非聽,淡漠異常,顯然對於周知行相關的一切消息都毫無興趣,隻隨口應道:“哦,知道了。”
“既如此,我想,那你跟蔣……”
“哎呦,快別提了,”鬱娘急忙打斷,“難為你這麽多年還記著,當初這事把我弄得有多沒麵你沒忘吧,隻千萬千萬別再提起了,再者,他那麽不拘小節的人,這些年在京,應是又有了相好的了。”
“那……鬱娘,你就甘願一直守寡麽?”鄭楹臉上雖是小心翼翼的表情,問得倒是直直白白。
鬱娘掩口輕笑道:“看來你是深知個中妙處了,才這般可憐做寡婦的。”
鄭楹記得曾帶給鬱娘的難堪,聽鬱娘取笑自己,隻紅了臉,並不辯解什麽。
隻聽鬱娘又道:“我沒有那般不堪,且我明明一早就說過,我之所以看重蔣大俠,隻因他和你父親是一樣的氣魄威儀,聽他說話、看他練武時,就感覺像是又回到了你父親身邊。”
“不錯,”鄭楹點頭認同道,“我第一次看到他,就覺得他除了長相之外,舉手投足間與父親真的很像。”
鬱娘輕輕一歎,直麵鄭楹:“跟你也沒什麽要隱瞞的——我就是喜歡這樣的男人,威武豪邁,直爽朗利,可惜這樣的男人太少了。”
鄭楹聽了,忽低下頭掩口一笑,繼而抬頭低聲道:“說句你不愛聽的:濟之要是年長些,正可配你。”
鬱娘白了對方一眼,不屑笑道:“那我也說句你不愛聽的:在我眼裏,你的如意郎君詹濟之可不比你父親還有蔣大俠這樣的男子。”
鄭楹一愣,又聽鬱娘補充道:“濟之雖允文允武,但為人上……應隻是看似坦誠磊落,實則亦有矯飾之嫌,總之,他有時給我感覺心思太多了些,權衡得也太過。”
“你也這麽覺得?”鄭楹驚呼。
“喲,你既這麽問,難道說,你也這麽想?”
鄭楹停頓片刻,幾次猶豫後,還是向鬱娘坦誠道:“外公早同我說過這樣的話,他很是不滿於當初濟之和高將軍使詐霸占京城的舉動,外公的死,我猜也是因此受了氣,積鬱所致。以前我還十拿九穩地覺得自己嫁對了人,從外公那裏聽來的也隻當是弋州人惡意中傷濟之的話,現在也拿不準了……他總讓我覺得捉摸不透。不過話說回來,你又是何時看出來的?”
鬱娘輕挑眉毛,悠悠回憶道:“那就早了,那時你還是孩子模樣,我也還不曾見過濟之,是聽你父親說的:因濟之是在你父親身邊長大的,你父親知道他的武功在那群子弟裏絕對是數一數二,可年年子弟們比武,他因自知是外來的,怕搶了礎州子弟的風頭,又怕不得提拔,每年便都是爭第三第四,從不爭前兩席,也從不落於第五名之後,故而在荇澤既有人緣,又得賞識,混得很開。當時我還想著是個年近弱冠的寒門子弟,後來知道才十五不到,且出身京城官宦之家。我當時便想,年紀輕輕有如此卓越的武功已很難得了,竟還有這樣的城府,可見不是簡單的。現在看來,我猜得真是一點不錯——濟之如今更是不得,越發後來居上了,也不算後來居上,應該說,‘外來居上。”
陡然聽聞丈夫早年的作為,鄭楹略感吃驚,不由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沉吟良久,又假裝嗔怨地對鬱娘道:“你早知他心機深重,當年還一心促成我們。”
“心思複雜又不代表心腸壞,況且那會正是多事之秋,他的縝密多慮正好能庇護你——當初若不是他,你如今不知已淪落到哪裏去了呢。”
鄭楹立刻搖了搖頭:“心思既然複雜,自然不會給外人看出自己肚內心腸好壞的。我偶爾看到他想事情入了神,眼神裏不經意顯出……那種光,我也不知該怎樣向你描述。見過幾次後,我心中開始有些感覺——他並非善茬。不過,一直以來,他對我也著實不錯,就算我對他偶有不滿和猜疑,隻要一想起當年密道中的救助,也就都算了。”
……
兩個女子談得收不住話匣,轉眼已是深夜,?鬱娘當晚便留宿於詹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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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兒風寒初愈,多日不曾出門。就在鬱娘第二天準備離去時,林兒正跟母親吵嚷著非要去騎馬,鄭楹卻不願父母兄長忌日剛過就出門玩樂,任憑林兒哭鬧,隻是不準。
鬱娘見了,便為林兒求情道:“再不趁涼爽多出門幾趟,馬上可就要暑熱起來了。”
鄭楹看兒子實在想外出,本已鬆動,又聽鬱娘這麽說,便笑了笑,應允了林兒,還請鬱娘也同去騎馬。
就在鄭楹和鬱娘來至門外等候仆人牽馬過來時,巧遇辦事回來的蔣相毅。鬱娘雖戴了冪籬,蔣相毅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可也隻能尷尬一笑,加快腳步匆匆往府門裏進。
“蔣伯伯一起去嘛。”林兒看到蔣相毅,突然大喊。
本來鄭楹稱蔣相毅為四叔,而詹沛卻稱其為兄長,兩邊弄差了輩份,幹脆將錯就錯,隻管讓林兒呼其為伯伯。蔣相毅常陪林兒騎射,又會逗趣,林兒最喜歡與蔣相處,兩人素日裏沒大沒小幾乎成為忘年交。
鄭楹聽見連忙阻攔道:“蔣伯伯還有事要忙,你聽話,不許鬧,啊。”
林兒卻倔強地扯著蔣相毅不放。
“你這樣,那就誰都去不成咯。”做母親的也堅持不肯讓步。
林兒於是更加撒起潑來,執意要蔣相毅同去,還要同騎一匹馬。
鄭楹寵溺林兒,與兒子對峙了一陣子,最終還是妥協了。
“要不……一起吧?”鄭楹一臉難為情地向蔣相毅和鬱娘探問道,“這不還有這麽多人呢,無妨的。”
這話一出,氣氛更為尷尬,惟有鄭楹渾然不覺,更不知這無心的一句話,會引發怎樣的風波。
於是蔣相毅、鬱娘、鄭楹、林兒外加三個侍女和三個護衛一行共十人,彼此都是最熟稔的,一路談笑風生地往西郊騎行。半天的時間就這樣打發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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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被廢的消息傳到皎津,魏如虎眾部下都勸說不應為此輕啟戰端,以回應礎州拉攏之意。
萬舉卻從旁慫恿道:“礎州叛逆離廢立隻差一步,我們再無動作,待他們篡位奪權後傾舉國之力圖之,哪裏還有勝算?一旦落敗,您的這些部下落在他們手裏多半不會有性命之憂,您卻不一樣——二公子逃去京城投奔了周知行和高契,不知說了您多少壞話,您若落到他們手裏隻怕凶多吉少。先主那些舊部為一己私利,便一味主降,而不考慮當今主上您的生死,實在不足與謀。”
魏如虎聽了覺得有理,卻又恐起兵會招致礎州軍大舉來攻,萬舉便又勸道:“將軍不必擔心礎州軍會打來,當初他們剛入主京城,就對弋州群僚大加封賞以拉攏討好弋州,對皎津也是一樣,可見是不願分贓時鬧出矛盾而動搖眼前的形勢。他們求穩之心這麽重,自然不願輕啟戰端,他們也應看得出,我們此舉不為引戰,隻為亮明皎津軍的底線——永正帝一脈乃大宗正統、不可更換,礎州勢力若想要安穩,必得自己先安分些。他們安分下來,皎津才可趁機穩固壯大,皎津隻有壯大起來,日後他們即便真篡了位奪了權,才輕易不敢把皎津怎樣,您的節度使之位也才能像弋州楊氏那樣坐的安穩且長久。”
終於,永正二十一年六月初,魏如虎出其不意發兵,準備攻打杞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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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回京那日,到家已入夜,走到中庭正撞上帶著人值夜的蔣相毅,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蔣相毅看到詹沛嚇得以手撫膺驚魂未定的樣子,笑道:“喲,回礎州一趟,竟變得這般膽小了起來。”
詹沛隨口打了個哈哈糊弄過去,分別後卻是心有餘悸——方才影影幢幢間,蔣相毅的臉上恍惚竟顯現出薛先王的容貌來!隨後,詹沛意識到那隻不過是因忌日剛過,自己心中常念著先王,夜色中光影迷離,一時花了眼罷了。
然而再一轉念,詹沛心中又覺吊詭——莫非是先王在天之靈不滿於自己與案中的劊子手走太近,故而顯靈以警醒自己?
“也許,是時候了。”詹沛默默想著——
多年前,詹沛因算不清與蔣相毅之間恩恩怨怨的糊塗帳,又慕其武功,更念其是先父門生,原打算留用到息戰再清算,結果卻總是一拖再拖。眼下戰事已了,局麵平穩,也許,是該剪除這一枝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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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詹沛剛到任上,便被周知行叫去談事,便匆匆忙忙趕往定國公府。
周知行一看到詹沛,不待詹沛行禮便恨恨開口道:“如今這世道人心可真是不得了了,記得我年少在京城家中時,我父親的姬妾侍婢們一個比一個安分守己,那叫一個低眉順眼,恭順婉約,那才是真正的女人。現而今是這世道變了嗎,還是說礎州水土養出來的女人就該格外各色些?”
“定國公所為何事啊,”詹沛聽得一頭霧水,又道,“楹娘近來,還算安分。”
“這次不是為她。”周知行擺擺手道,“鬱娘的侍女前幾日來報,說鬱娘跟蔣相毅勾搭成奸。”
——原來鬱娘的一名近身侍女是周知行秘密派去監視鬱娘行止的,隻為鬱娘不久前為瑣事責罵了她,此女懷恨在心,想起不久前同去郊遊時鄭楹所說的話,再加上途中鬱娘和蔣相毅彼此間刻意的避嫌,懷疑兩人有過舊情,便去周知行處誣告鬱娘私會蔣相毅,說得有鼻子有眼,把周知行氣得是吹胡子瞪眼。
“竟有此事?”詹沛聞言,脫口而出問道。
“我當初隻是派她監視鬱娘,並未告訴她為何而監視,更未指明我懷疑的奸夫是誰,哪能那麽巧被她給猜中,所以想必確有其事。蔣相毅膽敢染指先王的女人,是斷然留不得了,他與你走得近,應對你沒什麽防備,你想個法子,讓他消失。”
詹沛麵不改色,躬身應是,心想,真是想什麽來什麽,果然是先王在天有靈,昨夜和今早兩番促我殺蔣。
此時周知行又嚴肅道:“你不為他求情,說明你還是個明白人——如今戰事既定,鬱娘也今非昔比,身為殿下庶母,名節最是重中之重,有個奸夫活在這世上,你叫我如何放心讓她坐這太後之位?蔣相毅此時越矩毀鬱娘清譽,是他自己找死,你切切不可心軟!”
詹沛立刻應道:“定國公放心,卑職一定盡快擺平此事。”
回去的路上,詹沛回味著上司的話,越來越感到奇怪——
自周知行得知鬱娘無守節之誌後就對鬱娘心存不滿,又因為後來的種種,兩人關係早已冷若冰霜,隻差一步就撕破臉了,故而礎州官員無一人敢將鬱娘跟太後之位扯上關係。進京後,曾有不知內情者為表投靠之誠意,進言說鬱娘身為先王遺孀、薛王庶母,他日應享太後之位。周知行聽了大罵不止,又當眾罵鬱娘舞姬出身舉止輕佻不配太後尊位,此後便再無人敢提此事,可為何今日聽其言下之意,似乎是又同意了此事?
詹沛雖覺得疑惑,卻無暇多想,畢竟,如何處理蔣相毅才是當務之急。
當晚,詹沛正要就寢,忽然有人來報說高將軍有急事相商,詹沛連忙換了衣服前去正堂相見。
兩人敘禮畢,高契一臉慍怒道:“定國公是越老越迂腐且固執了,竟叫人做掉鬱娘!也不顧念鬱娘多年來撫養殿下之功,為了點捕風捉影的事就狠下殺手!別說我看不慣,底下不相幹的人都看不慣——定國公派張境去做,以為張境不過腦子,什麽都隻聽他的,結果張境一出來就告訴我了,說鬱娘有功,不賞也就罷了,有過也可功過相抵,實不該死。你看,底下人都明白的事理,定國公竟藐然不管。”
詹沛聽到並未立即回應,恍然若有所思。
“你聽了這事竟不吃驚?”
“實不相瞞,上午定國公也叫了我過去,不過給我的命令是做掉蔣相毅,言語間還露出要讓鬱娘做太後的意思。我為此納悶了一整天,聽了高將軍方才的話,我猜定國公是怕我心軟而不忍做掉蔣,又知道我夫妻和鬱娘走的近,就拿鬱娘的尊位誘我對蔣狠下殺手。”
高契驚訝道:?“原來如此。唉,定國公如今這樣,我也不敢當麵去駁。也是想著你和鬱娘關係不錯,我就來托你多上心,想個辦法救下她。其實,救人不是難事,難的是要不被定國公覺察出有人暗中跟他對著幹。”
詹沛點了點頭,眉頭緊鎖。
“你可有什麽主意?”高契問道。
詹沛一臉沉鬱,搖了搖頭。
“那……”高契麵露難色,“也罷,你還要處理蔣相毅這樁麻煩事,鬱娘的事,我另托付他人吧。”
“哦,高將軍,”詹沛急忙開口,果斷道,“卑職絕無推辭之意,眼下雖無良策,但總會有的,且容我再想想。此事就包在我身上,高將軍盡可放心。”
詹沛知道其中的難處,還是一口應了下來——楹娘的恩人就是他的恩人,交給別人他還未必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