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號角
因乞巧之夜宵禁延至三更,此時城內依舊人來人往,詹沛索性執禁軍令牌,急匆匆繞出城外又從西門進了城,快馬狂奔回府,一跨進府門,就有一個管事的護衛上前,想將當晚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說與主人,詹沛卻截聲問道:?“先說夫人傷情如何。”
“血已止住,大夫說夫人年輕康健,隻需靜養些時日,自會痊愈。”
詹沛聽了,麵色稍稍和緩下來,步履匆匆朝就寢的院落走去。
鄭楹並未睡著,聽見詹沛進屋,便閉上眼睛假裝睡去,一眾侍婢也都知趣地退出屋子。
詹沛走到床前,彎腰撫了撫妻子的肩,想問疼不疼,又知是廢話,一時也不知如何啟口。
鄭楹麵朝牆側臥著,大半個臉都埋在枕中。詹沛看不到她是何表情,知她是在裝睡,便隻默默在床邊坐下,兩眼空洞,不知是在發呆還是在深思熟慮著什麽。
許久,男子輕聲道:“你好好休息,什麽也不要多想,我自會處理。”說罷驀然起身而去。
鄭楹仍閉著眼睛,聽到這話,雖不知道丈夫是何打算,心裏忽然感覺很不是滋味,鼻子一酸,淚水奔湧而出。
剛離開屋子,詹沛臉上原本溫煦的神情霎那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罕見的凜冽陰森。
“備馬,隨我進宮一趟。”行至院落外,詹沛即向護衛隨從厲色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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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的九重宮禁中,幽閉中的鄭巒照舊無法入眠。自戰勢失利開始,這夜不能寐的毛病已經折磨了他整整五年。
“陛下,詹將軍求見。”一名宮人走到龍床邊,輕聲道。
“準。”鄭巒蜷縮著,氣若遊絲,仿若將死。
匆促而穩健的腳步聲頃刻逼近。詹沛走到龍床前,揮手令侍從退下,草草拱了拱手算是行禮,而後斥問:“陛下可知末將為何而來?”
“不知。”
“陛下是如何傳消息出去,令人行刺薛王殿下的?還請據實以告。”
鄭巒嗬嗬一笑:?“你看朕有那個本事嗎?就算朕有心仿效漢獻帝搞衣帶詔,也得能見到人才行。朕一天到晚,見得到的人都是你們安排的,你要問,該問他們去。”
詹沛一挑眉毛,盯住皇帝:“看來,行刺之事是有人妄測聖意、自作主張?”
“反正朕是什麽都不知道。”
“末將相信陛下,但又不得不讓那些人看看,他們興風作浪、反我薛王殿下,會換得一個什麽後果,所以,即便陛下無辜,也隻能委屈陛下了。”
“詹沛,你要弑君?”皇帝緩緩坐起,平靜問道。
詹沛打開盒子,取出裏麵絲帛包裹著的東西道:“這隻號角,好幾次差點被我給剁成渣子,不過還是留到了現在,也許就是為了今夜的這一用。”
詹沛扯去層層絲帛,上前兩步,以號角指著皇帝,低沉而狠厲,悶聲道:“你可以繼續活在世上,也可以繼續做皇帝,但別想再過得那麽舒坦了!”語罷,號角在掌中應聲碎裂。
鄭巒努力維持著雲淡風輕的王者風範,然而在被捂住嘴的同時,錐心的痛楚從手心傳遍周身。鄭巒頓時麵容扭曲,目眥欲裂,任何體麵都拋去了九霄雲外。
——詹沛用一枚碎片洞穿了皇帝的手掌!
看著手中這隻承載著無數苦難和罪孽的號角碎片,詹沛忽覺心頭一陣釋然——從此之後,他再也不用看到這隻號角了。
“傳太醫,就說陛下失足跌倒,傷了手。”詹沛漫不經心地朝外麵吩咐著,抬手將帶血的殘片拋擲於地,回看了一眼鄭巒,而後踏過碎片,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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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周知行便聽聞了昨夜詹沛闖宮之事,正要召詹沛來問,詹沛自己倒先來到定國府上向上司請冒失之罪。
周知行安撫道:“舊恨未消,他又傷及殿下和二娘,更添新仇,你一時怒極對他下了手,這些我都明白。說實在的,要不是因為有皎津這塊心病,我也早對他下手了。此事既已做下,多說無益,但以眼下的局麵,還是要確保不走漏一絲風聲,侍從、太醫都要是牢靠之人。”
詹沛躬身拱手:“定國公放心,此乃卑職職責所在,定保無虞。”
周知行點點頭,又正色凝重道:“不過話說回來,濟之,你真認定此事是鄭巒所為嗎?”
“未必是他,也許是死黨所為,亦或許是東宮那邊的人……”
“這種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事,他們當真會做?”
詹沛無言以對,因為他心中對此其實也甚是明了,他知此事多半與鄭巒及其黨羽並無關聯,之所以仍要闖宮,不過是以此為契機來“失去一次理智”,泄一次憤。他對鄭巒之恨,本就不亞於任何人。
“還請定國公明示。”詹沛裝糊塗道。
“先不說能不能成事,即便真把阿樟弄出個三長兩短,也輪不到他們的主子繼續做皇帝,且會招致咱們的報複,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魚死網破罷了,合算嗎?”
詹沛做出恍然大悟狀:“定國公所言甚是,屬下實是氣昏了頭了。定國公的意思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亂,要挑起紛亂,他好趁亂做些什麽?”
“不錯。”
“大帥可是懷疑楊昉?”詹沛問道——多年來,一有蹊蹺,就算八杆子打不著,礎州權貴也會頭一個想到楊昉,幾乎成了習慣。
“楊昉……”周知行幽幽說著,順手在紙上寫下楊昉二字,又若有所思地拿筆繞著這個名字畫圈,“有點像,也不大像,二娘畢竟是他外孫女……他總不至於拿自己骨肉的安危做賭注吧。”
“大帥勿慮,此事,屬下一定查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