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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怨起

  詹沛忙活完手頭公務已是戌時,獨對沉沉暮靄回到家,心中萬分鬱悶。一進府門,便有管事之人迎上前,訴說了楊綜手下一護衛曾來強捉鄭樟之事。詹沛麵無表情聽完,徑直來到臥房。


  屋內隻有鄭楹一人,正抱膝坐在案前,案上擺著分毫未動的晚飯。


  “吃飯吧。”詹沛平和道,說著坐到鄭楹身旁,將菜碟往鄭楹這邊推了推,端起自己的一份大口吃了起來。


  鄭楹已聽說了捉阿樟的事,才知道舅舅是另有居心,自己輕信舅舅幾乎釀成大錯,十分愧悔,隻默不作聲,更無心吃什麽飯。


  “阿樟還知道裝病、知道去不得。你長阿樟十歲,竟瞧不出古怪,可見楊綜同你說了不少吧?先吃飯,吃完飯把楊綜誆騙你的話如實告訴我,切不可隱瞞。”


  鄭楹並不吃飯,直接老實交代道:“他說公公是為鄭巒謀劃薛王案之人。”


  詹沛早猜到會有這麽一句,畢竟父親死期蹊蹺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他自己背地也曾偶然聽到過類似的風言風語,於是隻繼續用著飯,平靜追問道:?“還有呢?”


  “就這些。”


  “就這些?可你為何聽了這話便要回礎州去?這中間是什麽因果,我竟想不明白。”


  鄭楹不願捅出郭滿,便避重就輕地去回答前一個問題:“舅舅他還說……”


  “說了什麽?”


  鄭楹遲疑片刻,繼而語速飛快道:“說你是你父親留在礎州的線報,憑借你,你父親謀劃時才好知己知彼。”


  詹沛瞬間狂怒,重重擱下碗筷:“真有意思,說下去,說說他憑什麽空口白牙指我作奸!”


  說罷,他隻想抄起碗筷朝地上砸個稀巴爛,他知道自己與楊家結怨頗深,但想不到楊綜竟編排得出這樣惡毒的毀謗,更想不到妻子鄭楹居然信以為真。


  鄭楹平靜地開始“抽絲剝繭”:“我記得很清楚,起初你隻說什麽‘從長計議’,自打知曉你爹離奇亡故後,你口風忽變,開始和定國公一道起事,因在那之前,你仍是效忠於鄭巒的,是嗎?”


  “定國公恰在那時拿定主意起事罷了。”


  詹沛話音剛落,鄭楹便欲開口,卻聽丈夫搶先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無需問定國公求證,也無需相信我說的,我隻問你,張太監拿著聖旨要接你進宮時,我還不知爹已故去的事吧?”


  “是啊,那又怎樣?”


  “照你所言,我那時應仍是效忠鄭巒的,那我為何偏不讓他得逞,偏要煞費苦心地把你和阿樟從地道送出去?!”


  鄭楹想了想,恍然明白,確實是這個理,臉上露出慚色:“你說得對,我竟疏略了這節事。”


  “人都是偏聽偏信的,他隻撿不利於我的說,你聽了,就忘了有利於我的那些樁樁件件。”詹沛婉轉說道。


  “可是,還……還有別的。”


  “你隻管說。”


  “你以前一直在護衛司當值,好好地,忽然調去西營……”


  “你懷疑我早知道會有薛王一案?”


  “你先解釋吧。”鄭楹竟是質詢的口氣。


  詹沛好歹也算是個人物,平日裏隻有對別人耳提麵命的份,哪怕是周知行、高契,近年來也不曾有一次對自己這般不客氣過。然而今日,本是妻子鄭楹險犯下大錯,自己沒舍得說一句重話,反倒是妻子以犀利言辭逼問質詢,甚至懷疑自己參與謀劃薛王案!他早已數度寒心,卻不能任由自己的心一寸寸寒涼下去,若夫妻兩個一個疑心一個寒心,再深的情意也要消磨殆盡。

  念及此處,詹沛冷靜回道:?“沒得解釋,因為確有此事。硬要說我是因知曉內情而調離,我也拿不出什麽證據來證明我不是,但你也許不知,三營之間調動也頻,案發前調離的可不止我一個。”


  “正常的調動當然沒什麽,隻不過,聽說你是急切請求調去西營?請調的信修修改改寫了幾籮筐?我隻是好奇,你何以這般急切?”


  詹沛忽然變了臉色,垂下頭去,用手反複搓揉額頭,心中難受至極,因他知道,當初目睹這一細節的隻有一人,那便是義弟郭滿。


  鄭楹見狀,還以為自己說到了點子上,急切要求詹沛給一個解釋出來。


  “我調去西營是在永正九年,離薛王案尚有兩年之遙,何至於急成那樣。”


  鄭楹急促追問:“那你究竟是在急什麽?”


  “好,”詹沛驀然抬頭,“你這麽急切想知道,我便實話告訴你——請求調離,是因為那年乞巧,看上你了。”


  “既看上我,留在護衛營豈不是離我近些,為何反而調去西營?這中間是什麽因果,我竟想不明白。”


  鄭楹竟用詹沛才說過的原話咄咄逼問,聽得詹沛心裏一陣難受,說話也急促起來:?“留在護衛營不過多看你幾眼罷了,我要的是長長久久地得到你,才必要調去西營。護衛營裏想出人頭地,還不知要到猴年馬月。”


  “你這話仍有紕漏——我已是訂過親的,你再出人頭地又能如何?難不成你早知我跟馮家會聯不了姻?”


  “不錯。”詹沛一揚眉,向妻子坦言,“我跟隨先王日久,早聽他數次後悔太早選定了女婿,嫌棄馮廣略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那年乞巧後,馮廣略又比武墊底,先王很是失望,說早晚要逮個機會廢了那婚約。”


  鄭楹頭一次聽說此節,一臉的吃驚。詹沛繼續道:“我起初想都不敢想,聽先王這麽說,我便發誓要得到你。西營差事苦,提拔也快,我自信不出兩年,定能入先王的眼,也定能入你的眼。現在看來,我沒有太高估自己吧?”


  這些久遠的、初動情時的往事,詹沛久未憶及,今日重提,不由再次想起年少動情時的魂牽夢縈、軍營裏的種種不易,想起戰亂中數年的南北分離、徹骨思念、新婚的抵死纏綿,再想到今日摯愛嬌妻的失而複得……他憐愛地看向身旁的女子,卻見鄭楹仍舊是一副皺眉苦思的樣子。


  “你仍是不信?”詹沛黯然問道。


  “我信得過你,隻是公公他……”


  “死無對證,隻能憑人去說,你愛信哪邊就信哪邊吧。”詹沛自知父親被懷疑倒也不算冤枉,便聽由鄭楹自己取舍,何況他相信,這一段無頭公案,對一向頭腦單純的妻子來說,隻怕永難定奪。


  鄭楹沉默良久,似在思索,又似另有盤算,問道:“當年的淄衣侍應該知情的,可曾問過他們了?”


  “早想捉他們來問了,可淄衣侍在暗處,並無卷宗名冊,查無可查,所以篩不出。他們又自知得罪過礎州,如今無人敢露頭吱聲,算是就地消散無蹤了。”

  “當年不是活捉了兩個淄衣侍?他們可曾提到你爹?”鄭楹誘問道,“你放心,即便你爹真的參與了,他是他,你是你,我分得清。你隻管照實說。”


  詹沛聽鄭楹開始套自己的話,立即果斷否認道:?“不曾提到。”


  “那你為何殺了他兩個?”


  這話一出,如同一個炸雷,炸得詹沛頭腦嗡嗡作響。郭滿他、連這等機密重罪,也跟弋州楊氏說了?他原本以為郭滿隻是拿一些有的沒的換些小利,絕對沒有要釘死自己的心思,看來,他失算了——自己的所有秘密,嚴重的、不嚴重的,都被郭滿兜了個底掉,和盤賣給了弋州,對於鄭楹,他瞞得過一時,卻瞞不過一世,也好,看來這個擔子,是時候卸下來了。


  詹沛悶聲苦笑兩聲,沉鬱道:“好,看來是瞞不過了,我爹確實參與了薛王案,我遲遲不敢告訴你就是怕你多心,當我也是不幹不淨的……”


  “果然……”鄭楹竟出乎意料的平靜。多年的慘淡生活已磨鈍了這些對她而言本應銳利無比的痛苦,然而當這種痛苦像碾軋一般慢慢彌漫開來後,她終究還是痛得蜷縮了起來。


  “楹娘……”


  詹沛說了些什麽,鄭楹耳鳴腦眩,掙紮在發瘋的邊緣,什麽也沒有聽到。許久,女子忽地抬頭,臉色歸於平靜,忽一咧嘴,露出了一個詭異而陰騭的笑。


  “濟之,我說了,他是他,你是你。再者,礎州能有今天,你功不可沒,不管你的南征北戰究竟是為了你爹,還是為了我爹,我都得謝你。你若果真是為了你爹而格外拚命,那我們礎州倒是占了令尊的光呢。”


  這陰陽怪氣的話一出,便準確無誤地觸及到詹沛的痛處。他知道,自己多年來最大的擔憂還是成真了——父親身份的泄露,使自己十年征戰的苦心和忠心,化為了妻子眼中的私心和野心。


  “楹娘,你真是這麽想的嗎?”


  “不須廢話了,”鄭楹收起笑,眼神凜冽地看向丈夫,一字一字問道,“我隻要你一句準話,鄭巒何時死?”


  詹沛猶豫起來,事關政務,他不知是否該透露給妻子。


  “怎麽,你沒有聽到我說的話麽?”鄭楹詰問。


  詹沛被妻子的意態驚得一愣——看她的語氣神情,仿佛她是戰爭中反敗為勝重獲威權的得勝者,而手握重權的丈夫此時隻是一個聽喚的俘虜。


  詹沛忍下一切,再一次做出讓步,小聲道:?“你放心,皎津比我起初想象得馴服多了,定國公已籠絡住了皎津,隻要那裏不生變數,一兩年間,就可以扶立阿樟。”


  “真的?”


  “你知道漢末曹氏、司馬氏兩家,從奪權到登位,都是兩三代人,自古權力更迭……”


  “先說兩三年,又說兩三代,你究竟是什麽意思?”鄭楹急躁打斷道。


  詹沛急忙伸出手去,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我隻是想讓你寬緩些,心急時,就想想這兩家,跟他們比,一兩年又算什麽,你就耐心些,好麽?”


  鄭楹不等對方說完話,便自顧自起身上了床,再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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