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外公
楊昉讀罷常豐來信大怒,後來也為此重責了常豐,卻留下他一條命,因為正是藉由常豐的這次失策,楊昉徹底看明白了一件事:野心一旦暴露過,就成了自己的原罪,在合作中永遠不可能再被信任。有用時,被利用無度;無用時,就會立即被當作異己鏟除。好在自己從來就不是一枚孤弱棋子,而是實力強悍的棋手,所以,最終是誰鏟除誰還說不一定,這場仗也從來都不是以休戰和談為終結——於公,礎州和弋州之間,也需要一個了結;於私,楊昉和詹沛之間又結下了一個大梁子,自此,大大小小的新仇舊恨算起來整三樁,再一提到詹沛,楊昉便恨得血倒流。
緊接著,楊昉不由想起兩年前兒子的提議——“須效仿曹操,把您的外孫子攥在手裏,這樣一來才可十拿九穩,不說斬獲頭功,起碼讓那群惡狼投鼠忌器,別想再貪縱妄為。”
楊昉回味著兒子的話,幽幽點了點頭——沒錯,權力麵前人人都是餓狼,礎州人一個個都頂著餓狼嘴臉巧取豪奪,而自己之所以步步受製於人,就是因為太顧及吃相,想要留點人樣、要點人臉。可分肉的時候,人哪裏搶得過狼呢?楊昉想到這裏,下定了決心,以後也換上一副狼臉狼心,把該要的統統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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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十月,京城已有冬意。詹沛不善感,任它枝葉凋零衰草連天,都從不曾稍稍影響過他的心境。然而近日獨在京城,身旁隻有高契和杜霄漢等幾個故舊,此外再無一個相熟之人,又想到成年累月的夫妻分離,詹沛忽然對礎州起了格外的思念,登高遠眺之時,愁緒頓如枯葉一般漫卷翻飛。
“他們在南方,應還能再多享受幾日的高爽秋氣吧。”詹沛心中想著,拍著欄杆,從一頭踱到另一頭。
而於此同時,遠在礎州的鄭楹也在想著丈夫。她此刻還未得知和談的消息,料想必有一場惡戰,正為此擔心不已。
“姐,你看誰來了!”鄭樟忽然抱著林兒跑進屋對著鄭楹興衝衝地喊了一聲。鄭楹一愣,立即興奮地起身朝外張望,一看是外公,臉色稍稍一黯,又趕緊露出笑顏出屋門迎接,驚喜問道:“外公,這大老遠的,您怎麽突然親自跑來礎州?”
楊昉一臉慈祥,笑嗬嗬道:“這不攻至京城腳下了麽,這個節骨眼兒上的諸多事務,一應交給手下人來談我還真不大放心。”
爺孫兩個進屋閑聊了一陣子,楊昉見鄭楹對自己熱乎起來,便一臉關切地發問道:“看你臉色不大好,是在擔心林兒父親嗎?”
鄭楹點了點頭。
“你大可不必擔心,我那外孫女婿一定是好端端地回來。”楊昉捋髯笑道。
“多謝外公吉言。”
楊昉擺擺手,道:?“不是吉言,是斷言。”見外孫女一臉茫然,又道,?“看來你是真不知道——他們根本沒有強攻,而是選擇了跟鄭巒和談。”
“當真?”鄭楹頓時喜形於色,懸了半年的心終於落地,“那談的結果是什麽?鄭巒死了嗎?”
“和談和談,有人死就不叫和談了,鄭巒就是為了不死才要談的,若免不了一死,自然也就免不了一場惡戰,是不是?”楊昉笑看著這個糊裏糊塗的外孫女,口氣依舊慈愛溫和。
“嘶……”鄭楹倒吸一口氣,疑惑問道,“可打這場仗不就是為了取鄭巒的狗命?”
“他們議定,礎州部進城守備京畿,換鄭巒在皇位上安享天年,繼續當他的皇帝。”楊昉沒有理會鄭楹的質疑,將事實兜頭講出。
鄭楹瞠目結舌,不過隻片刻後,麵色就和緩下來:“雖與初衷背道而馳,但也能想見,他們是沒有把握靠打拿下京城。暫且讓步,不代表以後不辦鄭巒。”
“亦或許是為了別的……”
“別的?別的什麽?”
”我此來也是想給你提個醒,隻是隨意一猜,你也隨意一聽,不須當真,更無需多想,隻需稍做提防,外公才好放心些。”楊昉語重心長地開了個頭。
見鄭楹乖巧地點了點頭,楊昉咽口茶繼續道:“詹濟之所部是率先進京的,換了是我立下這等汗馬功勞,嘴上雖不說,心裏肯定要自比當年的漢高祖了。他就算沒有做過皇帝的夢,立下這般功勞後豈肯再屈居人下——權欲隻怕是少不了的。自古權力麵前,一切都是虛的,骨肉親情,夫妻情愛都可以舍棄,報仇……就更排不上了。”
鄭楹聽外公繞了一大圈,直到聽了最後一句,才明白外公在說什麽。
“原來外公是怕他一心弄權,擱置報仇大計?不會的,他上頭還有周大帥和高將軍呢,就算我依,這兩人也斷不會依的。”
楊昉聽鄭楹不糊塗的時候倒是比一般人還清醒些,又道:?“隻怕周高二人權欲更大……你不信也罷,我也早說了,隻是個猜測,猜錯最好。說實在的,若隻是因為和談,我也不至於跟你說這些——疏不間親的道理我懂。我之所以憋不住,一大把年紀了還不避挑撥離間的嫌疑跑來跟你囉嗦這麽一大堆,實在是因為他此番吃相過於難看——他與高契密謀獨引礎州部入城,視弋州如無物,翻臉不認人,丁點義氣也不講,任弋州八萬眾在城外苦等,還明火執仗攔著不許進城……這就弄得我不得不擔憂他們的弄權之心怕是遠重於報仇之心了。”
“竟有這等事?”鄭楹驚問。她素知詹沛廣交江湖人士,一向仗義磊落,外公所言可是大是大非,鄭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詹沛會做下這種昧良心的事,一定是有內情才會如此,想到這裏,便含糊其辭道:“外公放心,等我見著他,一定狠狠罵他。”
這麽輕描淡寫的話,鄭楹說了還不如不說,這一說,仿佛詹沛犯下的隻是打碎了一隻碗的罪過。果然,楊昉聽了,心裏火氣直冒,搖了搖頭,看明白了一件事——外孫女對丈夫勢必要一味回護到底。那麽,那些他實在不願此時說的,就不得不說了。
“我懂,你們小兩口相識多年,成親未久,耳鬢廝磨間讓你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來給他……”
“外公別取笑我了……”鄭楹竟關注到“耳鬢廝磨”一詞,紅著臉打斷了外公。
楊昉平日少與鄭楹這種水準的人打交道,今日稍聊幾句,隻覺傻到可以,幹脆不再理會鄭楹的無聊害羞,正色繼續道:“你對他掏心掏肺,可他是否對你也一樣坦誠相待?比如,他父親的事,你可知曉?”
“公公的什麽事?”
“詹盛當年參與了薛王案,還是主謀,讓殺手假扮盜匪大肆殺人這一出便是出自他手,且薛王案發才八天後,他緊跟著也死了。死的這麽巧,不是滅口是什麽?”
楊昉原本以為這話一出口,外孫女再無可能繼續淡定,然而鄭楹卻十分平靜,直言不信,對於詹盛死的時機之巧,也覺得僅僅是巧合而已,甚至正色問楊昉道:“外公,不知是何人在背地裏無事生非亂嚼口舌?”
楊昉此刻終於意識到,這次的談話必須結束了,操之過急終究徒勞無益,必得等鄭楹一心戀慕丈夫的心稍稍鬆動些,自己的話才能滲得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