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夜談
礎州弋州的合力起兵、兩名淄衣侍的同時叛逃,對皇帝而言仿若大勢已去之兆。近幾個月來,鄭巒幾乎不曾熟睡過,此夜好容易入眠,卻再次被那個“薛化為璧”的惡魘驚醒。皇帝醒後想起的第一件事,便是鄭樟已被扶立為薛王——“薛王”重現,璧之魘亦將繼續籠罩皇城!
鄭巒一手揪住頭發,一手捧著心口,忽然就噴了一口鮮血出來。宮人正忙著傳太醫,皇帝卻不許一人跟隨,如鬼魂般幽幽來到了祠堂。
祝禱完,鄭巒心緒稍寧,一抬頭看到父親的牌位,心境又起波瀾。他忽地起身上前,拎起父親牌位,走到柱子旁坐下,對著手中牌位說起話來:“父皇,你是在怨我嗎,丁點也不肯幫我?你不該怨我,這一切都是你害的!”
“自我十三歲當上太子,每天是如履薄冰,恪守本分,從不輕言,更不敢越矩,是不是……老實過了頭就顯得庸庸碌碌一無所長,您是這樣看我的吧?不然為何我從二十歲開始就統共也沒見過你幾次好臉?害我整日提心吊膽,恐隨時會被取而代之,到了晚上才能舒口氣,心想,真好啊,又在東宮多住了一日,離皇位又近了一日。”說到這裏,鄭巒忽然目露凶光,切齒道,“那時我天天盼著你死,真的。”
“可我盼了十年,盼到了什麽?我沒盼到你死,卻盼到你派三弟掌兵去了礎州!哼,那以後我就改了主意,我天天想,父親,你可千萬不能這時候死,你一定要等三弟平了匪患再死。到時海晏河清了,你把兵權那麽一收,兩眼再那麽一閉,我為你大哭幾場,然後踏踏實實地坐上那被你坐厭煩的禦座,這樣多好……”
鄭巒滿臉憧憬,仿佛又回到那個時候,旋即又捶胸恨憾道:“哪怕兩年!哪怕你再多活兩年,也不會是現在這幅局麵!三弟是你害死的!你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最不該死的時候死,讓他擁兵在外,幾成割據!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皇帝聲音雖不大,卻如猛獸的悶聲怒吼,聽來令人毛骨悚然。
“死了一個薛王,現如今又冒出來一個薛王。若那個夢旨為真,兒子隻怕是要死在那個小娃娃手上了,我窩囊了一輩子,想不到就連死,也是這般的窩囊……”
鄭巒語無倫次發泄了一通,將牌位放回原處,輕輕撫摸著說道:“父親,兒子這一去,就再也不來了,再見時,定是在那陰曹地府,不過到那時我也不會改口——是你害死他和我的,你欠他的,也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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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正十五年八月末,大戰在即,周知行攜麾下眾將來到蘿澤,準備同薛王鄭樟一起主持祭拜天地之禮。周知行此行還另有一個目的,就是去會一會詹沛口中那位救過鄭楹的“武學奇才”,並親自致謝。
周知行行前知會過鄭楹,於是鄭楹一早便請了蔣相毅來王府等候。因知道詹沛也來,鄭楹吃罷午飯就開始精心拾掇妝容發式,披帛都換了十來個才選定,未時剛過,女子便候在府門外,本就端麗的臉因滿懷期待而更顯嬌豔欲滴,同行而來的幾名男子遠遠看到,都直呼被絕色晃了眼。
一行人車馬勞頓,周知行拜會過蔣相毅,一同用過簡單晚飯後便各回客房休息,詹沛卻一人來到蔣相毅處——戰事繁忙,他不得已抓住每個間隙去試著再撬出些話來。
兩人恩仇交織,也都對此心知肚明,見了麵並不虛情假意地彼此寒暄,隻相互作了揖,詹沛便開口道:“上回笑蔣兄不可能信佛,是詹某愚陋,實在失禮,在這向你賠不是了,蔣兄的不殺之恩,我也記下了。”
詹沛雖沒言謝,但謝意溢於言表,麵對蔣相毅,這已經是他最大的客氣了。而蔣相毅卻做不到這般客氣,看著鄭楹和詹盛的麵子才潦草回應道:“行了,有什麽話直說吧。”
“上次走得匆忙,還有些疑惑之處,心裏好奇——為鄭巒辦機密要務者,如淄衣侍,多有家眷被主上控製以確保忠誠,而你孑然一身,竟做到了總使之職,不知是如何取信於鄭巒的?”
“上司力薦。”蔣相毅直言交代了,接著又不無炫耀地補充道,“當然,論武功,淄衣侍裏也無人能勝過我,我坐這個位子無人不服。”
“那麽,蔣兄是哪年做上總使之職的?”
“問這細枝末節的做什麽?”
“蔣兄天縱奇才,世間少見,你的一切際遇我都想知道,也好估一估我與真正的高手相差幾何。”
蔣相毅禁不起這樣的恭維,謙虛了兩句,便脫口答道:“永正三年。”
永正三年,也就是十二年前……正是父親出任礎州刺史那年,詹沛心裏算著,忽然生出一個猜想,這個猜想很早以前曾在他腦中一閃而過,此刻因蔣相毅一語再度浮現。
“既然是上司力薦……”詹沛一邊細思一邊說道,“淄衣侍下轄於兵部,兵部李尚書年事已高,多年不大管事,那麽,你所說的上司可是孫侍郎?”
“才不是那個廢物,舉薦我的是前任淄衣侍總使。”
“那位前任總使想必是兵部的高官?你們既然要好,他為何不舉薦你升官,而是讓你一直做小小的點校?”詹沛繼續誘問道。
“誰說淄衣侍總使一定是兵部的?前任總使暗中掌管淄衣侍,明裏卻不是兵部的官。兵部官員的升遷還是由孫侍郎上報吏部裁定。那姓孫的是個小人,不滿淄衣侍花兵部的錢卻不受他管轄,我又不愛巴結他,當然不得提拔,好在淄衣侍俸祿豐厚……”
蔣相毅說了一大堆,詹沛其實隻聽了第一句,心中的懷疑更深,又怕一直追問會引對方生疑,便將談話引去別處。詹沛看得出蔣相毅有幾分好為人師,且在京中應少有暢談的機會,便假裝對京城官場人事十分好奇,東拉西扯地問,引得蔣相毅很快便滔滔不絕起來。
相聊一陣後,詹沛隨口道:“蔣大俠這般才幹,也不知走後還有誰能孚眾望代替你。”
蔣相毅聽到恭維又開始謙虛起來,道:“也不至於,我不像前任總使善於謀劃,能當上總使隻是憑武功和人緣。前任總使離世後,淄衣侍更多的還是聽命於萬侍中,而不是我。有他在,淄衣侍亂不了。”
詹沛不久前才聽馮廣略無意提起萬舉,此時又聽到這個名字,忙問道:“那當年的薛王案,萬侍中也參與了謀劃嗎?”
“他一介文官,隻是知情,倒沒怎麽插手,起碼我們淄衣侍當時都是聽令尊的。”蔣說完,臉色一僵,感覺自己話裏似乎有什麽紕漏。
果然,詹沛聞言,立即開口發問:“我父親也是一介文官,他去謀劃武事,號令你們一群高手,你們卻服?”
“聖上指派,有何不服?”
說完這句,蔣相毅眉頭皺著,開始逐客:“天色晚了,有些困乏……”
“聽蔣大俠方才所言,那位前任總使,莫非就是我父親?”詹沛肯定了自己的質疑,便絲毫不去理會主人的逐客,“家父十二年前外任礎州,由你接任總使之職,你雖有才幹,終歸年輕,所以家父後來回京後,麵上擔任文官,暗裏卻兼武職,也就是……與你共同掌管淄衣侍,是這樣吧?”
蔣相毅一愣,趕緊否認,而他一瞬的震驚和閃爍的眼神已經泄露了一切。
“本就是拿不準的瞎猜,蔣兄不要多心。我隻是覺得……”詹沛忽然哽咽,“我是幼子,也是獨子,父親對我寵愛異常,而我卻是個不孝子——那時我在礎州剛得了提拔,正在興頭上,父親知道我的心思,沒有強迫我隨他回京,我也就真的沒有回去。這些年,隻要京城來人,我都想拉住問問是否認識我父親,是否知道他最後的日子一人在京過的如何,可我哪敢問?”
詹沛說著不覺哽咽起來,清了清喉繼續道:?“所以我常盼著有朝一日能結識到父親門生,從他們嘴裏得到些有關家父的隻言片語,好讓我籍以稍稍知曉父親最後的光景如何。隻可惜……離京前我還不到十一歲,我隻記得父親有門生,至於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就一點也不記得了。如果你是……萬一你是,看在家父麵上,請務必不要瞞我,我隻想問些關於他的事情,決不問別的。”詹沛說著說著,眼圈也紅了。
蔣相毅低頭思慮許久,坦言:“不錯,我正是詹公的門生,可我實不知詹公之死的內情。”
“我不問內情,我隻是想問,家父是真的亡故了嗎?你可曾親眼看到他的屍體?”
“你問這個?”蔣相毅一臉疑惑,“那是千真萬確。令尊死得突然,且家人盡散,靈前無人,是我親自為他入的殮。”
詹沛閉上了眼睛,懸在心裏的大石落了地,但卻比懸著的時候痛楚百倍——他曾用那封密信逼自己去做一個夢,夢裏,父親不但未死,還在閑雲野鶴般地雲遊河山……如今,這場夢,終於到了醒的時候。
“這麽說,你先前一直拿不定詹公的生死?這又是為何?”蔣相毅疑惑問道。
詹沛忍住哽咽,清了清喉嚨,講出了當年父親遺書中所述之事,又道:“家父怕我和郭滿傾盡餘生複仇,便謊稱受命隱居。如此慈父,若不是自知難容於鄭巒,何忍撇下我兄弟二人自盡!”
“果然是自盡……”蔣相毅喃喃自語道,他終於看清,在永正一朝中任淄衣侍總使者,都是一樣的宿命。
而詹沛接下來說的話正點中蔣相毅此刻所想——“你和前任淄衣侍總使的命數,真是一模一樣。”
“不止,再往前的那一任,也是這般。”
詹沛知道皇帝之惡毒,聞此言並未太顯吃驚,隻平靜道:“你對鄭巒這麽忠心,也為感念家父對你的器重,怕辜負他的力保吧?你沒有辜負他,你和他一樣的忠君。倒是我這個做兒子的,卻反其道而行,成了‘叛逆’,父親沒有錯,可我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聽你這麽一說,我更不覺得自己有錯了。”
詹沛的一席話似乎給屋子籠罩上一層悲涼的氣氛,說完,兩個男人都陷入沉默。
“所以,你真該慶幸有個生死與共的好兄弟,改了你的命數。”詹沛忽然笑道。
“對了,任宣一家人怎樣了?”?蔣相毅急切問道。
“一切安好,你大可放心,明日王府設宴,他們也會過府飲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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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完話已是深夜,詹沛走在回房的路上,見四下無人,終於再也忍不住,哭得像個三歲孩童。四年來,詹沛總能勸自己相信父親還活於人世,他也隱隱感覺這似乎是在自欺,卻不知為何要自欺,難道僅僅因為那是他最為期盼的事嗎?直到今晚得知父親已死的確切消息後才恍然明白,他真正為的,不過是為了能心無旁騖地投身於先王的複仇之業,不至於為了打探父親下落而分心罷了。忠孝之間,他其實早早地就選擇了忠。
一旦看清了這一點,這一生,他都逃不過對父親的愧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