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投奔
任家祖上是京城人氏,離了京城就如無根的浮萍,漂到哪裏是哪裏;蔣相毅也好不到哪裏去,他未滿二十便來京掙命,家鄉已無親舊可投奔,於是一行人出京後隻是一路向南疾馳,卻沒人知道終點在何處。
屋漏偏逢連夜雨,離京不過兩日之後,因天氣暑熱,途中難以維持清潔,蔣相毅創口潰爛,急需就醫。一行人一邊趕路,還要一邊尋郎中為蔣相毅醫治。任宣家人知曉二人交情至深,一開始對蔣相毅頗為照顧,可慢慢地見任宣在蔣相毅身上花錢越來越多,就不免背地裏有些二話有意無意地傳到了蔣相毅耳中。
蔣相毅當然是個要麵子的,也自知是任家的掛累,次日便留書離去。幸而任宣發現得早,知他走不快,連夜和家人一通亂找,沒多久便將其尋回。
任宣猜到定是妻子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找到蔣相毅後,氣頭上的任宣便決定當麵向妻子把話說清。
“既沒了差事,也就沒什麽好顧忌的了,我也就同你照直說了:我早說過,蔣兄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可不是隨口一說,那是實實在在一命換一命的恩德!多年前我行動中失手,被萬侍中傳喚受審,是蔣兄替我擔下罪責,我犯下的可不是小罪過,是要殺頭的重罪!從那以後我這條命就是蔣兄的,為蔣兄,別說背井離鄉,赴死也甘願!你因為不舍得幾個錢就在背後指說這那的,逼恩公拖著病體出走,有心肝嗎?念你不知前情,這次就算了,今後若再有一句二話,當即休了你!還不來給蔣兄賠禮道歉!”
任宣之妻聽是如此大恩,心裏愧悔,趕緊上前向蔣相毅陪禮。她在娘家受寵,也有幾分驕縱之氣,道完歉又轉向任宣低聲嗔道:“休我?休了我,看你還能指望誰給你看孩子,照顧你那傻弟弟……”
“你嫌辛苦,這些錢拿去自尋善人改嫁去!”任宣餘怒未消,當即取出一包錢丟到妻子麵前地上。
任宣之妻便嗚嗚咽咽啼哭起來。蔣相毅急忙勸道:“弟妹,賢弟隻是氣頭上圖個口快,他哪舍得你走呢?”又勸任宣道,“此事不怪弟妹,是我太意氣用事了。此事從此翻開不提,再提就是不給我麵子了。”
任宣夫婦不再說話,蔣相毅繼續道:“帶著我花錢事小,走得慢趕上緝捕告示貼得滿大街了才是事大。這樣東躲西藏也不是辦法,我這些天一直有個想法,我在礎州有一個,咳,算什麽呢,姑且叫舊友吧,我們可去她那裏躲一陣子,待風頭過去,我身子也好了再說,你看如何?”
“你在礎州還有友人?”
“本來我也沒往此處去想,這是不久前在離陽住店時,聽說礎州周知行在蘿澤新設王府,扶立薛先王幼子繼任薛王……”
任宣越發摸不著頭腦,問道:“我也聽說了,可這跟投奔你礎州舊友有何關聯?”
“我那礎州舊友,正是這小薛王的親姐。”
任宣聞言驚呆。
任宣之妻不明就理,頓時破涕為笑,雀躍道:“好啊!想不到恩公還認識這等厲害人物。礎州已不歸朝廷管轄,肯定不會張貼緝捕告示,進了礎州地界就不用這麽著急忙慌的了。”
任宣三言兩語打發妻子回屋,對蔣相毅小聲道:“你瘋了嗎?投奔薛王?!你忘了當年正是我們下的手?”
“當然沒忘,可眼下舉步維艱,又急需一個蔽身之所,礎州也不失為一個好的去處,料想那邊也沒人認得出是咱們。”
“那倒也是,”任宣點頭認同,又疑惑道,“不過你是如何結交到薛王子女的?”
“稱不上結交,隻是一麵之緣。你可記得當年馮旻遇刺,一個什麽公主卷入其中的案子?我便是此案中真正的刺客,下手前見一女子行刺失手,順手搭救了一把,當時也不知她是何身份,後來泠安掌刑官上奏案情,才知是薛王之女。”
任宣聽了欣喜不已,大加讚同道:“雖說是一麵之緣,倒也是救命之恩,你去投奔,她但凡有良心,定然收留。”
“大不了疑心咱們是朝廷派去的奸細,防範著咱們罷了,不收留倒是不至於,咱們又不長住,一躲過風頭就走,想他們也不會有什麽二話可說。”說到此處,蔣相毅麵露慚色,黯然道,“我去才真叫昧著良心呢,她的母親畢竟死於我手,還有她父親……”這段慘痛淒絕的往事,蔣相毅曾私下向任宣傾訴過多次。
“要怪隻能怪翟威那個畜生,你下的雖是殺手,卻是出自善心。”任宣低聲安慰道。
“善?”蔣相毅擺擺手,自嘲道,“殺人無數,還能跟善字沾邊?罷了,廢話不多說,既如此,那便說定了——就去蘿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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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鄭楹正在督導鄭樟臨帖習字,侍者忽送來一封拜帖。鄭楹接過一看,隻見這拜帖簡陋粗糙,同本地名媛貴淑常用的灑金香箋大相徑庭,心裏好奇,打開一看,裏麵隻寫著“殿下曾記月下假山岐路涉險否”幾個笨拙而工整的大字。
“快請去正堂。”鄭楹放下拜帖,吩咐過使女,之後便留鄭樟一人習字,自己匆匆趕往正堂等候。
很快蔣相毅便被帶到,鄭楹連忙起身迎上前恭敬道了萬福。
“多年不見,恩公……哦,我記得閣下不喜‘恩公’這個稱謂,那……”鄭楹小心翼翼詢問道。
“我姓蔣,行四。殿下叫我蔣四便罷。”
“您對我有救命之恩,又年長我不少,我便稱您‘蔣四叔’如何?”
“這可萬不敢當。”蔣相毅連聲推辭。鄭楹誠心誠意地相勸了一番,蔣相毅才勉強接受了。
“蔣四叔不要見怪,其實於稱謂上,我也有一個忌諱——鄭巒給我的封號,我是不認的,所以這‘殿下’之稱……蔣四叔還是叫我‘二娘’吧。”
蔣相毅點頭答應了。兩人隨後稍敘了會兒,鄭楹忽道:“蔣四叔是如何知曉我是薛王之女的?”說完便一拍額,笑著自答道,“瞧我,都忘了鄭巒早替我宣揚過了,對了,蔣四叔當年殺馮旻滅口可是受鄭巒指派?”
“不錯,是我。”蔣相毅坦然承認。
鄭楹一聽他親口承認是鄭巒的人,雖受其救命之恩,也不得不心存提防,便又問道:“蔣四叔此來礎州,是遇著什麽麻煩了嗎?”
蔣相毅並不掩飾,直言道出原委。因說得簡略,鄭楹聽了,心裏似信非信,又見來客有傷在身,不由想起苦肉計的典故,更是疑心。
鄭楹知道自己有限,意欲交給詹沛決斷,便對來客道:“蔣四叔,我這裏不太方便,安排你們暫住驛站,不知意下如何?”
蔣相毅知道主人的擔心,滿口答應下來。來客一走,鄭楹便急忙寫信向詹沛呈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