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乞巧舊事
詹沛自跟蹤到鄭楹並傳過信後,就回到客棧,焦急地等待她的出現。起初,他堅信鄭楹看到字條就會中止刺殺,慢慢地卻又在心底起了隱隱的擔憂——真的能指望她老老實實一切照自己吩咐的做嗎?詹沛想來想去,不由意馬心猿,又想起前年的七月七乞巧之夜發生的一樁舊事。
鄭楹生為王侯之女,自幼被嗬護得異常仔細,除偶爾可隨父兄出郊外騎馬踏青外,很少能邁出王府大門,逢年過節街上人流熙攘,更是不許出去。其他節日倒也罷了,唯獨最是熱鬧的七月七乞巧節把鄭楹饞得不行,可惜求了父母好久也沒得到允許。兩年前的七月七恰好是寧太後七十大壽,薛王夫婦進京祝壽,鄭楹便找哥哥幫忙同去求周知行。周知行耐不住兄妹倆的軟磨硬泡,鄭楹這才得償所願,被允許跟哥哥鄭檀在乞巧夜同遊街市。當然,周知行少不得要派三五個靠得住的護衛身著便服走在周圍以保護兄妹二人。
那年乞巧,詹沛是隨行的護衛之一。自打鄭楹十歲上再不去校場騎馬以後,兩人足有三年未見,這天再相見時,發現彼此都多了不少大人的模樣,都覺得有些好笑,繼而又都害起羞來,隻相互點頭致了意,話也沒說一句。
鄭楹生得十分美麗,加之養尊處優,身材高挑,十三歲已幾乎和母親一般高了,花燈環繞間更顯儀態端雅,纖柔窈窕,詹沛一個年輕男子走在後麵,不免頻頻往她身上瞟,熙攘的街市反倒沒看幾眼。“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差事了!”——他一輩子都記得當初自己心裏的這句感慨。
詹沛隻覺才走了不一會兒,卻見人潮漸稀,聽更鼓竟已是二更,兄妹倆也調頭往停放馬車處走去。正走著,忽聽鄭楹驚喜道:“桃木劍!”詹沛循她手指之處看去,隻見沿河岸邊上有個小攤,上掛一木牌寫著“辟邪降龍桃木劍”,攤子上雜亂地擺著一大堆木劍,不時有三三兩兩的遊人駐足挑選。
鄭楹拉著哥哥一道過去,拿起一支一掂量,大失所望道:“這哪是什麽桃木劍呀,輕飄飄的。”
鄭楹這麽一說,身旁好幾個人都停止了挑選,看向鄭楹。小販頓時怒目圓睜:“你說什麽?有膽你再說一遍?這怎麽不是桃木了?”
詹沛等人一聽這腔調,立刻走近到兩位少主人身旁護持。
“桃木可沉了……”鄭楹和氣地解釋著。
“你少瞎胡扯!”小販怒氣衝衝地打斷嗬斥道,“我家祖祖輩輩做這行,不比你懂?”
護衛拽拽鄭檀的衣服示意趕緊走人,鄭檀也覺得沒必要跟此人掰扯,拉著妹妹就要走。少女卻不肯走,正色直視小販,責道:“你賣的不是桃木,木牌上卻寫著‘辟邪降龍桃木劍’,這是行騙了。”
小販見鄭楹區區一個小女孩子攪合生意不說,還教訓上自己了,頓時勃然大怒,對著少女就開始吼罵:“滾滾滾!有這功夫還不如趕緊回家,去瞧瞧你爹娘死了沒!”
世子鄭檀本不欲與他爭執,一聽他罵起自己父母,心頭一燥,少年心性頓起,護衛們還沒出手,他倒先伸手朝小販臉上給了結結實實的一拳。
護衛們一看要打起來,其中一個趕緊上前,擋住了嘶吼著要打還世子的小販,詹沛則把同樣激憤的鄭檀拉去一邊。鄭楹便趁著這當兒一把端起台案走到河邊,將上麵的木劍全數傾入水中。
在場所有人——世子、護衛和遊人都被鄭楹此舉驚呆了,小販更是氣急,但他很快發現,任憑自己再怎麽跳腳掙紮,始終掙脫不出麵前精壯男子的手掌。
小販見這霸道兄妹上街還帶著“打手”,似乎很不好惹,但一看周圍還有不少看熱鬧的,便大聲哭訴自己家貧命苦,靠小本生意為生,不想今日竟遇上了強盜土匪地頭蛇,指望有好心人行俠仗義幫忙出頭。
於是不少人便上前指責鄭楹,當然,此時的鄭楹早已被詹沛護在了身後。聽到眾人責問,少女忍不住膽怯,卻仍踮起腳尖使自己高過詹沛肩膀,好言向眾人解釋,可哪有人聽她的。
詹沛擋住眾人,稍稍側身看向身後少女,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徒勞,隨後喚了同僚,又朝鄭檀那邊努了努嘴,令他盡快將鄭檀帶離亂局,自己同時也扯了鄭楹衣袖將其帶離。
經過小販身邊時,詹沛稍稍俯身將一錠不小的銀塊丟在他麵前。小販趕緊欣喜不已地撿起,再不多言,這場小風波就這樣平息下來。
鄭檀長到十六歲,這還是頭一遭在外同生人動手,雖沒有吃到虧,卻還是忍不住氣了一路,見妹妹始終平靜如常,便問道:“方才的事,你也還是不覺生氣嗎?”
“有什麽可氣的?”鄭楹顯然毫不介懷,還在不斷東張西望找新鮮玩意兒。
“他那樣罵你,罵爹媽,你別裝沒聽見。”
“被罵有什麽好生氣的?”
鄭檀臉皮漲紅:“罵人就是心懷惡意,能不生氣嗎?”卻聽妹妹笑盈盈回應道:“心懷惡意沒什麽,隻要不行惡事。”
做哥哥的一臉的不屑,顯然不信妹妹的心性能有這般通透:“你去掀了他的攤子,還說不生氣?”
“我隻是不欲他繼續行騙,他不罵我我一樣會掀。”鄭楹義正詞嚴。
詹沛等幾個護衛聽到鄭楹這話,禁不住麵麵相覷。詹沛當時還年輕,對此事的感受左不過是覺得兄妹倆太不知民間疾苦——哥哥隻為被罵而生氣,妹妹則自豪於揭露騙局的壯舉,無人在意小販那一車辛苦手刻的木劍盡付東流之事。本來那些木劍,雕工粗糙,賣價也賤,小販以鬆木劍號稱桃木劍,無非隻是圖個名頭響亮,市井中這類小事數不勝數,鄭楹自以為目光如炬,唯她獨醒,其實買的人未必看不穿,即便要阻止,何至於用這種手段呢?
詹沛後來便沒怎麽想起過這場小風波,那個七月七的晚上,最令他頻頻回憶起的僅僅是少女的背影和衣香。今日,他躺在客房床上,再往深處細想那場風波連同鄭楹近來的言行,才逐漸明白:像鄭楹這種人,隻能活在幹淨純粹的世界裏,在那裏,她便像個菩薩,雍容和煦,與人為善,高雅矜持。若突然摻進一粒沙子,便是她萬萬容不下也忍不了的,膽怯也不顧,身份也不顧,隻一心要去剔除,且不擇手段,就如十三歲對付小販時那樣。而今,她麵對的可是害死她至親的叛徒,這等的沙礫揉進眼裏,她定然是一刻也不能忍,定要速速剔除,哪怕須連眼珠子一並剜去也在所不惜。
“她不會聽我話的。”詹沛得出了結論,蹭地起身,抓起佩刀就要出門——他要親去馮府帶她走。
恰在此時,敲門聲響起,同時傳來的還有那個他最急切想聽到的聲音:“裏麵是詹哥哥麽?我是鄭二娘。”
詹沛騰地打開門,一看見鄭楹,趕緊扯了她進屋。
“萬幸萬幸!我還怕你會一意孤行,幸好,你還算給我麵子。”詹沛鬆了口氣,笑著說道。
“哦,嗯……”鄭楹聽他這麽說,更不敢交代實話,支支吾吾想糊弄過去。
詹沛見她眼神躲閃,頓時起疑:“那,我們是現在就走,還是?”
“現在就走吧!”鄭楹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
“你也不催我替你殺馮旻?”
“不……不用麻煩了。”
詹沛聽她忽然改了主意,更加懷疑,但此刻時機不好,便沒再多問,很快收拾了一下,與鄭楹出了客房。
接近正午,大堂坐了不少食客。下樓時,詹沛從食客們的紛紜議論聲中依稀辨出幾個字來——馮府、官兵、命案。鄭楹也聽了出來,戰戰兢兢側頭斜眼看了下身旁的同伴,隻見同伴臉色鐵青,鄭楹嚇得倒吸口氣,趕緊扭回頭去,噤若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