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七章 雲散

  和茉莉的分別，是在嫣綺上學前的第二天。


  茉莉離開之前，他和茉莉一直都瞞著這件事。


  他不想把茉莉送走，可是，一連幾天，她都苦苦求他。


  茉莉真的很聰明，她比他和月子想的都要聰明多了。


  她知道的非常清楚。


  那也是她離開的最大原因。


  除此之外，就是她不想插入他和嫣綺的關係吧。


  她也知道，在他身邊，隻會不斷的攪亂他的生活，讓他每天都過得很累。


  尤其是以後，他還要結婚生子。


  她都知道。


  所以，在最後，他痛苦地拿起了話筒，打通了王叔的電話。


  告訴了他，他有一個遠房親戚，家破人亡，隻留下一個孩子，需要人照顧。


  他還說，這個孩子很聽話。脾氣很好，受到的教養也很好，人也很漂亮。


  那時候，茉莉站在他的旁邊，靜靜地看著他打電話。小嘴緊抿，一言不發，眼裏全是柔和的目光。


  就像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乖乖女。


  也確實，和他，還有嫣綺相處了將近一年的她，早已有了很大的變化，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會說粗話罵人的小女孩了。


  她已經越來越像嫣綺了，她越來越文靜，越來越像個淑女。


  盡管有點小任性，小脾氣。


  “我會聽王叔他們的話的。”茉莉向他發誓保證，眼睛一眨不眨。


  看著她，他歎著氣，心裏苦意濃烈。


  他去探望王叔的那天，他帶了茉莉一起去讓他們見見茉莉，茉莉很懂禮貌，在王叔家裏，一直笑著，很懂事的、甜甜地說叔叔好，就像一個良家閨女。


  茉莉，是長大了，還是變小了？

  他不知道。


  他笑了。


  王叔王姨一直誇獎茉莉懂事，說她很聽話，很聰明，人也很漂亮。


  他拉著王叔，跟他們商量了關於收養茉莉的問題。


  他們說他們很喜歡茉莉，很想收養她當女兒。


  如果茉莉當了他們女兒，他們也終於可以了卻一樁心願了。


  王叔笑著說，茉莉這個名真好，茉莉花，就是純潔和親切的象征，茉莉這孩子這麽單純可愛，真是人如其名。


  他們同意收養茉莉了。


  這也意味著，茉莉真的要走了。


  決定把茉莉送給王叔一家收養的那天，他帶著茉莉回了家。


  那天晚上，他和茉莉坐在大廳裏，茉莉呆呆地看著電視，聽著電視裏的歡歌笑語，臉上卻沒有一絲歡笑。


  嫣綺在廚房裏做飯切菜，劈裏啪啦，完全不知道茉莉即將離開的事。


  他坐在沙發邊，靜靜地從側麵看著茉莉，看著她。


  他還從來沒有這麽仔細地打量過她。


  仔細的打量，他才發現，和第一次來家裏相比，茉莉真的長高很多了。


  那時候，茉莉就說過，她的身高會超過嫣綺的。現在，她雖然還差嫣綺一些距離，可是，比起當初，已經少多了。


  茉莉真的長大了。


  她比一開始來他家時漂亮多了，現在的她，真的是個小女人了。


  純潔，質樸，富有個性，而且清秀脫俗。


  時間真是過的太快了。


  他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茉莉。


  享受著這或許是和她在一起的最後時光。


  接連4天，他和茉莉、嫣綺的日子都過得很平淡。


  非常平淡。


  早上他上班，公司沒事的話就回家。


  嫣綺去補習，傍晚回來。


  茉莉呢，在家裏做作業，玩電腦，看電視。


  一切如常。


  嫣綺完全不知道茉莉要走了。


  她還是對茉莉有著一些芥蒂，看她的目光始終很複雜，或許是不知道該怎麽定位她吧。


  於是，直到茉莉離開了，嫣綺也沒有和茉莉說多少話。


  茉莉離開前的那天晚上，他在月子的臥室裏睡覺。


  那天晚上，他整完都沒有睡好，腦海裏想著他送走茉莉，到底應不應該。


  難道他真的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除了他和月子，沒人知道茉莉是他的妹妹，為什麽他還要把她送人呢。


  隻是因為他們心裏那守舊的傳統觀念嗎。


  還是說，在內心深處，他不想收養她，覺得她是一個麻煩？

  有時候，他真的弄不懂自己的想法了。


  最後他給自己的理由是，為了茉莉的前途著想。


  就算她喜歡他，可是，他和她始終有著20年的差距。


  那樣的差距，遙不可越。


  而且，他和茉莉之間。還夾著一個嫣綺。


  問他更喜歡嫣綺，還是茉莉？


  非要他給出答案的話，那是嫣綺。


  茉莉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無法接受又不得不接受，所以，她選擇走了。


  隻有時間和距離，才能讓感情變得淡然吧。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是因為恨而分離，有多少人是因為感情疏淡而分離，可又有多少人，是因為愛，而分離呢？


  那天晚上他沒有睡好。


  也不可能睡好。


  第二天早上，是個晴天，他帶著嫣綺出門。


  然後折回到家。


  去接茉莉。


  帶她去見王叔。


  送她走。


  他和茉莉打理好了一切，然後，出門。


  早上還是晴天，可是帶茉莉出門的時候，卻開始刮起大風，天，開始下雨。


  這個暑假最後一場雨。


  他帶著茉莉出了門，把她帶向了和王叔約定好的地點。


  那條王叔家附近的街道路口。


  雨越下越大，樓頂、屋簷、路邊上，到處都是水，就好像整個世界都是雨。


  就好像他在雨的世界裏穿梭前行。


  一個小時後，目的地到了。


  他減緩了車速，車在水麵上一陣滑行，最後停在了路口的中央。


  打開車門，他撐起傘，拎著茉莉的兩隻行李箱，下了車。


  茉莉跟在他的身邊，躲在他的傘下，沒有沾到一滴雨。


  隔著雨幕，他看到，王叔和王姨早就打著傘，在路口等著他們了。


  他走上前，他們也向他走來。


  茉莉跟在他身邊，亦趨亦步。


  “小強，你們來了。”王叔和藹地笑著，臉上滿是皺紋。“去我家坐坐吧。喝杯茶，這麽大的雨。”


  “不了，王叔，我還有急事就先不去了……茉莉這孩子，就交給你們了。”他輕輕地牽著茉莉，茉莉低著頭。

  “茉莉？”劉強輕輕叫喚，茉莉抬起頭，神色平靜，然後她甜甜地叫了一聲：“王叔叔~~”


  王叔笑了。


  真是個懂事的孩子。王叔說。


  他也笑了笑，拉著茉莉的手。


  在他的牽引下，他們走向了王叔。


  王叔王姨微笑著看著茉莉。


  “茉莉，冷不冷？”王叔問茉莉。


  茉莉搖搖頭。


  “茉莉，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咯。我們會好好對你的，強哥哥他還年輕，工作忙，不能照顧你，我們會好好照顧你的。”王叔摸了摸茉莉的腦袋，溫和地說。


  “嗯。麻煩王叔叔了，王叔叔……謝謝你肯收養我。”茉莉聽話地說。“我一定會聽你們的話的，我不會吵的。”


  王叔和王姨對視一眼，露出喜悅的笑容，好像為茉莉的懂事而高興。


  他和王叔王姨又聊了幾句，把茉莉的很多事都交代給了他們。王叔說，茉莉也算是他的親人，以後他可以多去看她，而且等他們夫妻老去了之後，恐怕茉莉的親人還是隻有他。他當然知道這一點。但是，到了那時候，茉莉也該有自己的愛人了吧。


  “茉莉，要聽話，認真學習，不要說髒話，知道嗎？”和王叔他們交代完畢後，他低下頭，在茉莉的耳邊低語。


  茉莉看著他，深情的。


  “我知道的。大強。”茉莉說。


  “知道就好。別讓我擔心。”


  他擦了擦茉莉臉上被雨水打濕的地方，卻發現，那不是雨水。


  是茉莉的淚水。


  但是他還來不及呆愕，茉莉卻是忽然鑽出了傘下，然後拔腿就跑到王叔的麵前。


  “大強，再見啦！”


  茉莉微微側臉，朝著他揮手，聲音拉得很高，以此來掩飾她那一絲幾不可察的哭腔。


  “再見了。你要聽話。要認真讀書，要多吃飯，不要挑食，要聽話，要文靜……”


  他一句話一句話地囑咐著茉莉，看著茉莉和王叔一起越走越遠。


  直到他們走遠了。


  他還站在那裏，揮著手，對著茉莉的背影囑托著。


  聲音，隻有他自己聽得見。


  茉莉漸行漸遠，兩隻手一左一右被王叔和王姨牽著，隻是一路上，她還在不住地回頭看他，清澈澄明的棕色大眼睛裏流露出不舍和無奈。


  直到雨簾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才再也看不清茉莉的臉。


  也看不見她那不舍的眼光。


  但他還是站在那裏。


  站在那個路口。


  站在雨中。


  看著茉莉消失的方向。


  雨還在下。


  點點滴滴。


  落在這條街道上。


  也落在他的腳邊。


  濺起的點點水花，打濕了他的鞋跟。


  這是茉莉初戀的淚水，還是他人生悲傷之水？

  ……


  10年之後，他們會在哪？


  望著消失在雨中的身影，他沉思著。


  他不知道。


  誰都不知道。


  就像天空中灑落的點點雨滴，沒有一滴能夠預料到自己下一秒會身在何方。

  它們隻會記得，有那麽一天，它們曾在天空中相聚過。


  10年之後，他會在哪呢？

  或許，隻有10年後的他才知道吧。


  他隻知道，10年前的這一天，他在這裏。


  在這個巷口。


  在這個巷口分別。


  他會記得那一天，他手裏拿著黑色的傘，穿著一件藍色線條的襯衫，淅淅瀝瀝的雨水順著傘麵滑落，偶爾濺落在他油光的鞋尖上，他也會記得那滴落在他眼瞼上一絲的冷雨，還有這個被雨上了色的寂靜路口，那盞未亮起的漆黑路燈，那個半開半閉的下水道井蓋，那道生鏽的路旁鐵柵欄。


  還有那個穿著黑裙，被雨打濕了發絲，含著淚，朝他揮手告別的小女孩。


  不管是10年後，還是20年後，他想他都會清晰地記住此刻的畫麵的。


  10年後的茉莉，會變得怎麽樣呢？


  他不知道。


  他想她會變得更漂亮，更懂事，更溫柔，那時候的她，頭發會更長，她的身材會更苗條，皮膚會更白，她的性格會更開朗，而不再是當初那個帶著仇怨而來的陰鬱女孩。


  或許會有那麽一天，當他在家的時候，門外會再一次響起那輕輕地敲門聲，而當他打開那扇門時，門外站著的，是一個讓他眼前一亮的大美人。


  那時的他，肯定已經鬢發微白，臉有滄桑，眼角出現了魚尾紋吧，而門外的那個女孩。


  肯定是那麽的青春、優雅、美麗而端莊。


  那時候的她，懷裏還會抱著那隻玩具熊嗎？


  那時的她，還會對他微笑嗎？


  那時的她，還會說要嫁給他嗎？

  他不知道。


  可是……他還是想知道啊。


  要是時光能加速流逝，跳到那一天，該多好。


  雨還在下。


  ……


  忽然想起了離別前的那個晚上，他在廚房切菜，茉莉輕輕地走到了他的身後，對他說的那番話。


  “大強？”


  “幹嘛？肚子餓了？菜還在做，再等一會兒吧。”


  “我……可以叫你爸爸嗎？”沒有防備的，茉莉忽然來了這麽一句。


  “……啊？”


  “我可以嗎？”


  茉莉定定地看著他，眼裏閃著前所未有的光彩。


  “……”


  他也定定地看著她，這是他預料之外的話。


  “爸爸……”


  茉莉輕輕地叫他，抱住了他，眼裏再也沒有了第一次相見時的生疏與幽怨，有的，隻是淡淡的不舍和依戀。


  他靜靜地站在砧板前，感受著茉莉傳給他的溫暖，微微一笑。


  月子說的對，他的付出得到了回報。


  是最好的回報。


  雨還在下。


  好像他人生中的每一次的離別，都少不了它。


  像風一樣飄搖的他們，像雲一樣聚集在一起，最後又像雨一樣點點墜落，在晴空烈日下緩緩蒸發，消散為無形……


  雨都下了這麽久了。


  也該盡了吧。


  可是，為什麽，晴天還沒有來到。


  來到這條雨聲和時間交錯的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