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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無題

  林恬穆外出,行蹤不定,常秉榮與徐長生獨在客棧,江慎求醫杳無音信,師父、師弟,三邊聶流徽都放心不下。然而聶家、姑母,亦是梗在他心中的結,他的根,他的始,皆在那裏,不可割舍。師父常言,世事一場大夢,然而明知是夢,是虛幻,可心丟在夢中了,不能醒,不敢醒。


  “師兄,可以進去嗎?”徐長生探出半顆腦袋。


  聶流徽笑道:“進來吧,還有淡易也是。”


  “常師兄沒來。”徐長生蹦噠進屋,他在聶流徽對麵坐下來,學著常秉榮一臉冷漠地說:“他囉嗦一堆,不想聽,我去喂馬。”


  聶流徽搖頭,無奈地笑道:“罷了。”


  徐長生趴在桌上,擺弄著那些茶杯,鬱悶地說:“師兄,你這就要走了?”


  “嗯。”聶流徽輕輕地說:“我也有些意外,還以為能再呆久一些。”事實上。他並未想過會與他們有分離的這一天。


  “……我們還會見麵嗎?”徐長生問。


  聶流徽一怔,他望著徐長生,一股酸澀從心底湧出,沒有想過分離,如何去想分離後何日能再會?若知道會有分離的一刻,過去的時日,便會好好地珍惜,然而一轉眼,就要分離,那些共同渡過的時光,細細一數,原來是那麽的短暫。


  聶流徽有些遺憾,又有幾分心酸,還有幾分難過,五味陳雜,讓他險些落淚,然而他微微一笑,溫聲說:“要不了多久的吧,元亨大會以後,你們同師父走流景揚輝坪來帶我一起回無隅宗。”


  徐長生抬起頭,雙眼放光,“真的嗎?元亨大會以後就可以再見了!”


  “是啊。”聶流徽點頭。


  “好,那我就不擔心了!”徐長生傻笑。


  看著他單純的笑臉,聶流徽也不禁笑起來,這個孩子,永遠那麽單純,無憂無慮,真好,真好。他希望,這份令人驚豔的單純能永遠留下,永遠綻放,那,他也無憾了。


  徐長生起身,向門外溜,“我去找常師兄了,一會兒我在樓下等你。”


  “無災。”聶流徽喚道。


  “怎麽了?”徐長生停下來,回頭看他。


  “以後,無論遇到什麽事,先保證自己活下來,不可因自己是醫者,重他人重於自己。”聶流徽說:“記住了嗎?”


  “哦。”徐長生沒說記住沒,也沒向他肯定,一溜煙跑了。


  聶流徽扶額,怎麽一個二個都那麽不讓人省心。


  聶流徽離開,本是想悄悄走的,一下樓,看見站在門口的徐長生與常秉榮,徐長生與中年男子正說著話,轉頭看到聶流徽,徐長生笑著走過來,拉著聶流徽過去,一本正經向那名男子說:“我師兄就拜托大叔你照顧了。”


  中年男子道:“小道長請放心。”


  聶流徽失笑,他敲了一下徐長生的腦袋,道:“自己照顧好自己吧,我,是真的要走了。”


  他說完,狠心向馬車走去,上車時,他頓了一下,回頭來看門邊那兩人,徐長生沒心沒肺地,笑得燦爛,常秉榮一臉冷漠,看不出任何神情。聶流徽向二人輕輕點點頭,進了馬車。


  一支車隊靜靜地來,靜靜地離去。徐長生望著遠去的馬車,皺起眉頭,咬著嘴唇,眼淚和鼻涕淌下來,指甲摳進肉裏,皮肉上的疼痛,卻抵消不去離別的心酸。

  一隻手掌按在他的頭上,從來都波瀾不驚的聲音這一刻仿佛帶上一點溫度,“他們都會回來的,不要擔心。”


  如果早知道會有別離的一日,當初是否還會選擇相遇,抑或是,不會投入那麽深刻?如此,便不會再為分別而痛心。


  然而,並沒有這個選擇,即便天給了這個選擇,也不會後悔與他們相遇,不後悔那些經曆。


  常秉榮敲徐長生的房門,屋內無人響應,他直接推門進去,見床上的被子鼓起一個大包,顯而易見,徐長生還沒從床上爬起來,他冷聲道:“你還要別扭多久?”


  “不要管我。”帶著哭腔的聲音甕聲甕氣地說。


  他不會哭了一天一夜吧?常秉榮有些疑惑,他道:“我去準備幹糧,你要不要來?”


  “去。”被子拉開,少年坐起來,隻見他兩隻眼睛哭得紅腫,活像一隻兔子。


  “……”常秉榮沉默一下,轉身離去,“我在樓下等你。”


  徐長生很快下樓,常秉榮已問好丹楓城集市所在,看到徐長生慢吞吞地下樓來,他轉頭便走,也不管徐長生能否跟上。


  出客棧門,向東直走五百步,至街心,再北去,穿過一條巷子,折西出小巷口,便是集市了。諸多手作人當街買賣,聽客棧夥計說,這條街一裏多,沿街書畫珍玩、吃喝穿用、勾欄瓦肆、樓台亭榭,無一不全。


  常秉榮取出昨夜列的單子,連同一袋銀錢交給徐長生,“你買幹糧,別的我來買,買好後在這裏聚。”


  徐長生點點頭,目送常秉榮離去,低頭看了一下手上的單子,又是餅、饅頭等幹糧,他抬頭看了看,尋找買東西的地方。


  兩個比人高四五個頭的蒸籠摞在桌上,一個胖女人手裏剝著葵花籽,與旁邊的賣幹脯的瘦女人喋喋不休地嘮嗑。


  “最近丹楓城不知道怎麽著,進來不少逃難的,聽說是樂湛人,雨大了,莊稼給淹了,就拖家帶口跑了。這要我說啊,哪有那麽嚴重,不就是下個雨嘛,地兒沒衝走,過了段時間,總該還有活路,至於跑那麽遠嘛。”那胖女人上下牙哢地一聲咬破葵花籽皮,舌頭一勾,那白生生的子就給勾走了。


  那個瘦女人頗為讚同地點頭,說:“那些莊稼漢跟乞丐似的,穿得又破爛,身上也不知多久沒洗了,天一熱,那蒼蠅圍著嗡嗡打轉,誒呀,真惡心啊。”


  似乎是想到那個畫麵,她惡心地往地上呸了一口痰。


  “就是啊,還不知道他們手腳幹不幹淨,可別悄悄進我家裏去,東西不見了,那可就慘了。”


  “我聽說,老唐家前不久丟東西了,胡同口玩的幾個伢子說,看見幾個穿得破爛的人進去了。”


  “那後麵怎麽著?”胖女人問。


  “還能怎麽著,也沒丟多少東西,告官還得賠,隻能認栽了。”瘦女人道:“不過要我說,丟東西事小,可得把孩子看緊點,誰曉得會不會有人牙子抱小孩。”


  兩個女人正說著話,突然聽到軟軟的一聲,“……大嬸,買點東西。”

  胖女人一聽生意上門,噌地一下站起來,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笑眯眯地說:“小兄弟,你看要買點什麽?”


  攤子前立著一個穿著綠色鍛繡粉玉蘭氅衣的少年,那少年頭發半束,想是未弱冠,麵圓潤富貴,兩條翠眉直飛鬢發,眉下一雙水盈盈的杏眼,玉雕似的鼻,兩扇花瓣似的唇,瞧著他軟潤柔雅,不像少年,倒像個姑娘。那少年一笑,杏眸微微一彎,生生叫人想掐他的臉頰一把。


  “大嬸,這兩籠裏的東西,我全要了。”少年說。


  這是一大筆生意,不過胖女人打量了一下少年,擔心他嬌小的身板,不免擔心地多問一句,“這麽多,你吃得完嗎?”


  少年羞澀地笑著說:“人多,吃得完。”


  “誒,行吧。”


  胖女人將蒸籠揭開,白氣一下子撲騰起來,她拿了幾張葉子,將那些饅頭包起來。少年向一個方向揮揮手,幾個衣著破爛的乞兒從巷子裏躥出來,他們將身上的縫縫補補的破布鋪開,將那些包好的饅頭放上去,握著布角係上,包成一個大包,抬著就跑了。


  少年從袖子裏摸出一粒較大的碎銀放在桌上,他抬頭問:“大嬸,這裏夠嗎?”


  胖女人將銀子撿起來,看了看,連連點頭,說:“夠了夠了。”


  少年點點頭,看了看那群乞兒離去的方向,轉身往別處走了。


  徐長生走到包子鋪前,看著正喜滋滋地收攤的老板娘,急忙道:“大娘,能賣我些饅頭嗎?”


  “誒喲,小夥子,你來得不巧,剛被人買完了。”


  “這樣啊,多謝了……”徐長生納悶,怎麽一路走過來,包子饅頭餅都說賣完了?

  他轉身即去找常秉榮,準備與他說明日再來,走了幾步,碰見個老人家走到他跟前,不知是腳底下滑還是絆到什麽東西了,突然摔倒在地。那老人家抱著肚子哎喲喲地叫喊著。他嚇了一跳,正要蹲下去看情況,邊上突然衝出來兩個漢子一個女人,一個漢子一把揪住他的衣服,將他提起來。


  那個拎著他的漢子惡狠狠道:“臭小子,你對我爹做了什麽!”


  “我什麽也沒做……”徐長生無辜道。


  老人家叫得更加大聲,另外一男一女跪倒在地上,大聲哭喊。


  “什麽也沒做,我爹怎麽會摔倒!”漢子怒氣衝天,“還不快將看大夫的錢拿來,送我爹去看大夫。”


  “我,我略通醫術,請讓我為老人家看看。”徐長生嚇得話都說不清楚。


  “讓你看?”那漢子懷疑地看著他,“隻怕你到時候誆我!我才不信,還不快賠錢來,我好帶我爹去看大夫!”


  “誒,小夥子,脾氣不要那麽衝,老朽是大夫,讓老朽看看老先生傷得重不重。”一個背著藥箱的老態龍鍾的大夫緩緩走過來,拍拍漢子的手,道:“快將人放下來吧,啊。”


  漢子眉頭一皺,“我憑什麽相信你!”


  “老朽乃是公輸張家藥廬的人,以藥廬的名字起誓,老朽絕不騙人。”大夫滿麵慈祥。


  漢子將徐長生放下來,卻抓住他的肩膀,生怕他跑了。

  徐長生看著大夫,期盼道:“老先生,您快為老人家看看,他沒有事吧。”


  “好,好,好。”大夫點頭,將身上的藥箱放下來,蹲下身給地上的老人家診斷情況。


  徐長生看著他敲老人家的手、腿,露出惑色,“老先生,老人家可能是摔傷,這樣不太好吧……”


  那老大夫露出尷尬之色,他惱怒道:“我是大夫還是你是大夫!”


  徐長生縮縮頭,他四顧左右,發現周圍攤子上的人,看熱鬧一般看著這邊,不時指指點點,笑著說些什麽。徐長生有些不安,直覺大事不好。


  他看到一個穿著綠色鍛繡粉玉蘭氅衣的少年往這邊看了看,慢慢走過來,少年在旁邊站著看了一會兒,接到徐長生求助的目光,他緩緩問道:“請問,出了什麽事兒嗎?”


  徐長生見有人站出來,急忙道:“這位老人家突然摔倒了,他的兒女們誤會是我所為,但我,真的不知情啊!”


  “誤會?這兒所有人都看見你撞倒我父親了,還說誤會!”那漢子看向少年,厲聲道:“你與他認識嗎?快將就診的錢拿來,否則我們去見官!”


  “嗯?”少年看看地上的老人,他向前走了幾步,準備看望老人的狀況,卻被漢子伸手攔住。


  那個漢子警告他說:“休想動什麽花樣!”


  少年正欲說什麽,幾個乞兒突然鑽出來,他們站在周圍,拍著手唱道:“老癩皮,老癩皮,老子天天摔倒地,兩兒一女哭哭啼,旁邊有個假醫生,五個強盜一台戲,把人的錢騙騙去!老癩皮,老癩皮,老子天天摔倒地,兩兒一女哭哭啼,旁邊有個假醫生,五個強盜一台戲,把人的錢騙騙去!老癩皮……”


  聽幾個乞兒唱第一遍時,周圍看熱鬧的,心知肚明的已哄笑起來,臉皮頂厚的人也該知羞了,眼見他們又要再唱一遍,地上的老人家叫得更大聲,跪坐在地的一男一女掩麵大哭,那個大夫氣得拍藥箱,那名漢子去驅趕那群乞兒,那群乞兒哈哈大笑,唱著歌謠分散跑開。


  徐長生一頭霧水,突然被人抓住手,那人拽著他,往別處跑開了。


  那人拉著他一頭鑽進巷子裏,拐了幾個彎,徐長生回頭看了看,說:“好了好了,沒有人追來了。”


  那人驟停,他放開徐長生的手,扶著牆喘氣。徐長生扭頭看去,發現是方才看見的與乞兒們在一起的華服少年,因跑得太急,他的發絲稍亂,如玉的臉泛紅,汗水從發間滾落下來。


  徐長生靠在他旁邊,他喘著氣說:“多謝你。”


  “是那群孩子幫的你,要謝就謝他們吧,我並未做什麽。”少年掏出一方粉色手絹遞給徐長生,“擦擦汗。”


  徐長生猶豫了一下,接過帕子,那方手帕像朵花似的,散發出淡淡的香味,手帕一角繡著一支玉蘭花,花下還有一個蓁字。這方手絹漂亮極了,必是出自手藝靈巧的人手中,徐長生心想,這也許是姑娘家送給心上人的,不敢用,又將手帕還回去。


  少年低著頭,看到徐長生遞回來的手絹,他不甚在意,接過來擦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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