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偷花入鄰裏
白道真同蘇澄坐在茶樓上,往外眺望。廣陵城是南境繁華的城市,精致秀麗的亭台樓閣鱗次櫛比,不同陽紆建築的莊重,別有一番滋味。街上車馬喧囂,人流奔波,商販吆喝買賣,好不熱鬧。
白道真笑道:“難怪殷正思自信天下太平,身於此地,連本公子也覺得無憂無慮,世事何苦之有。”
“落洛風標,逍遙自在,將富貴名利生死淡看,無處不解脫。”蘇澄前言不搭後語。
“嗯?”白道真一驚,扭頭看過來,驚恐道:“鏡清,你怎麽了,怎麽突然徹悟了?”
“那裏。”蘇澄一指茶樓中間的立柱。
白道真轉頭一看,漆黑的柱子上,鬥大的字,寫著蘇澄方才念的話。白道真笑眯眯道:“哦,原來這裏是無隅宗的地方啊。本公子倒是忘了,廣陵還有個無隅宗來著。鏡清,來都來了,當然要拜訪一下真正的主人啊。”
他打開扇子,站起身來。
“拜訪?”他居然用敬詞,就是不知他是真的隻是禮貌地去“拜訪”一下,還是去找茬的。他的想法跳脫,非常人可以揣摩。
白道真下樓去,樓下眾人擁方寸高台,他駐足靠著欄杆,搖著扇子笑道:“誒,有熱鬧看,先看一會兒,去無隅宗之事暫且延後。”
蘇澄看了看眾人圍住的台子,其上設一張長桌,一個青衫落拓的書生立桌後。圍觀眾人在說閑話,那說書人驚堂木“啪”地一聲拍在桌上,如雷霆霹靂,震得人心一跳,頓時皆靜下來。
隻聽那說書人清咳一聲,道:“從古至今多少不平事,得意的繼續得意,委屈的,掩淚空相向。說是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可那個網啊,總有空眼,那等腦袋削尖的,往那眼裏一鑽,誒,這可不就漏了嗎!”
眾人發笑,白道真亦笑,道:“這話有點意思。”
說書的繼續道:“卻說前朝的一位大官,愛花,園中養了千萬種稀罕的花草,然而這心啊,若是貪婪,多少東西都是裝不滿的,於是啊,他仍不滿足,分派人打出打聽有什麽更稀罕的花。
“後來聽人說,廣陵有個花匠,在山中得了一株極品仙草。那仙草,吸納天地山川靈氣,葉翠青青,花紅澄澄,十裏見其質,百裏嗅其香,千裏聞其名。那花癡聽此怎忍耐得住,趕往廣陵,欲尋仙草。誰知到了廣陵,卻遇上一樁案子。說來也是孽緣,這官司,正是與這仙草有關。
“一佟姓的花匠一紙狀書將一農姓花匠告了官,狀書裏寫道:‘小民佟某某年某月某日植花一株。此花乃佟某千山萬水跋涉,九死一生,才得上天賜物,於是小心請回家中,費心燒來紫砂盆,雙手捧回天山土,細心栽培。春鋤草,夏捉蟲,秋施肥,冬護寒。’
“這佟花匠將自己如何得花,如何仔細愛護,一一道來。這審案的官一看,各位聽我一講,也知他費心費神費力,著實不易,這花必然得養得鮮美。還沒完,還有下文,咱們繼續聽,審案的繼續看。
“狀紙中又寫:‘此花於他人而言為草木,於佟而言,已視之為兒孫。此仙草亦通靈性,感佟愛護,三年打苞。某日,佟某外出一日辦事,事畢,興衝衝歸家看花,豈知盆、土並花草不翼而飛,農頓時氣急病臥在床。’
“佟某養花千日,莫非這草木感其心意,幻化成人,長了雙腿,走動一下不成?誒,若真如此,這個故事也不過是普通誌怪故事罷了。咋今天,不說這個。繼續往下聽。
“那狀書中繼續寫:‘友人感佟心願,替佟打探,某日聞同鄉農某邀人觀他花圃中近來所得奇珍,描述似與佟之花相似。佟某抱病前往拜訪,失蹤多日的花果真在農某花圃中尋得。然農某厚顏無恥之徒,篤言此花為他之所有,令眾人將佟某驅趕出去,並向眾稱佟某欲奪其愛,毀佟某名號。故佟某怒陳此書狀告之,望大人明察,還佟某清白,並令農某歸還所竊之物!’’”
聽眾道:“這農某也太過分了,佟某辛辛苦苦種的花,怎麽能給人偷走呢!必須將花還回去,再向佟某賠禮道歉才對!”
其他人應和道:“是啊,是啊!”
白道真評點道:“這份狀紙好,也不好。”
“怎麽說好,又說不好?”蘇澄問。
“不好在不曾將花的細節說出,有蒙混之嫌。好在其拳拳盛意,聞者感觸,不免多留心。”白道真把玩手中的扇子,有些無聊,“繼續聽吧。”
“諸位稍安勿躁,且聽下文。”說書的又道:“那農某被衙役宣召,到了堂上,麵色不改。明鏡高懸青天大老爺問,佟某狀書陳書是否屬實,農某辯道:‘佟某是鄉裏有名的潑皮無賴,貪婪無厭,見著什麽好的都說是他的。今天大老爺若是聽信他的讒言,明日他就能說這衙門是他的了。’
“佟某大喊冤枉,說可以請鄉鄰證其人品以及狀書所言真偽。農某冷冷一笑,說自己也可找人證明佟某所言皆為假話。二人各自請來親友,一時間,堂上兩派人,各爭其詞。那兩邊的人往日裏也不對付,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從花扯到無關緊要雞毛蒜皮的事,爭得麵紅耳赤,旁人聽得雲裏霧裏。”
“這農某實在可惡,偷了別人的花,還串通人訛人,活該被打死才對!”一個聽眾說道:“大夥兒說是不是?”
“是啊,若農某這無恥小人在我麵前,我必然一拳打爛他的頭。”
“不知道以他厚比城牆的臉皮,你打不打得爛。”其他人笑道。
白道真與其他人有不同想法,他折起扇子,含笑道:“哦,這可就有意思了。這農某和佟某,誰說的是真話,誰說的是假話?那花究竟是誰人的?鏡清,依你看,這花是誰的?”
沒想到他聽個書就較真起來,還自己向下猜,隻是他的疑問著實多餘,這個故事的答案不是顯而易見了嗎,蘇澄正要開口,又見白道真右手食指貼在唇上,示意他不要說。
說書人製止喧鬧後,又道:“大老爺勒令他們安靜,向大官請示,大官令其讓二人先回去,他心中已有一計。大老爺依言而行,眾人聽到要回去的命令,心裏皆是惴惴不安,眾人心裏各有盤算,生怕這一回,明兒個,消息就落地了,然而破於威嚴,又不得不退。
“這農某回到家以後,謝過為他作證的親友,在花圃中,就盯著那株仙草長籲短歎。遂聞大官駕到,忙起身迎接。那大官直奔他花圃中,親眼看他園中之花,那花在周圍鮮妍的百花簇擁下,亭亭玉立,卓爾不凡,果如傳聞所言,是天地靈氣孕育的靈秀之物,心下十分歡喜,便問農某是否願意割愛,他可用普通人一輩子也花不盡金銀珠寶交換,農某婉言相拒。”
“這姓農的在想什麽,偷了別人的花,不就是為了錢嘛!”聽眾起哄道:“難道偷花的還舍不得了?”
聽到此處,蘇澄恍然大悟,撇頭看白道真,那俊秀的男子笑而不語。
說書的抬手示意聽眾稍安勿躁,他繼續道:“見農某不答應,大官轉向佟某的花圃,問他他的花有何特征。佟某一一言明,並說自己種此花花費許多精力和心血,希望大官可以為他做主,將花要回。大官道:‘你我即同為愛花之人,這份感情,本官深有同感,隻管放心,此花本官必然幫你要回來。隻不過,花給你要回來後,你需得將花賣給我,錢,好商量。’佟某猶豫半天,說:‘隻要花回來了,什麽都好商量。’”
聽眾頓時糊塗了,疑惑道:“這兩個真假主人,怎麽對花的態度不同?偷花的死活不賣,種花的反倒爽快了。”
“偷來的花怎麽敢賣。”有人解惑說:“倒是種花的才有底氣哩。”
那說書的得意聽眾掉進自己的陷阱,笑道:“不出兩日,再度升堂。大官稱自己已走訪鄉間,得知農佟二人脾性,亦查明此花真正主人。農某先前所言,佟某是潑皮無賴,純屬誣賴之語,公堂之上,竟敢當本官之麵隨意汙蔑他人,先打十板!’農某聞言大驚失色,已有人上來將他按到在地,板子就朝他的身上重重落下,當場打得農某皮開肉綻,魂飛魄散,哭爹喊娘,淒淒慘慘。”
“好啊!打得好!”聽眾喝彩。
白道真輕笑,說:“這戲看聽眾可比聽故事有意思多了。”
“公子惡趣,鏡清不敢苟同。”
“誒呀,難道不是嘛?被人三言兩語牽著鼻子走,沒個主見,像不像沒腦子的傀儡?”白道真搖著扇子大笑。
又聽說書人往下說:“那農某被打怕了,心道那花是禍害,因那花吃了多少苦頭,惹來多少災禍,不要也罷。於是含淚說:‘這花不是我的,不是我,誰愛要誰要去吧。’他的口一鬆,大官立即將花判給佟某,佟某及其親友立即歡天喜地到農某花圃搬花去了。一回頭,花高價賣出去,佟某賺得盆滿缽盈,有人聽聞他種的花賣了好價,曉得他花種得好,都往他這處來買花,學種花。可這一往佟某花圃來,誒喲,佟某花圃中的花,稀稀缺缺,雜草一般,哪裏像是種得出傳聞中仙草的樣子啊!”
這結局忽然反轉,聽眾麵麵相覷。
“諸位道是為何?原來這花的確是農某種的,佟某聽說大官要來此地,早打定主意來一招空手套白狼,利用了農某不舍得賣花、大官為花不擇手段的心思,僅寫了一份狀紙,便得來數不盡的錢財和名利,美哉美哉。”
說書人驚堂木一拍,眾人自故事中醒來,不免唏噓。
“好個空手套白狼。”白道真扇子一收,“鏡清,去問問這個故事可有藍本。”
“是。”蘇澄下樓去,往說書人的方向走去,他與說書人私語片刻,回來說:“公子,藍本出自《風雲錄·偷花記》一則。”
“風雲錄?”白道真沉吟片刻,笑道:“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