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暮宿山下村
嘩然的水聲在峽穀間回蕩,鳥雀相呼,牛馬騾受蚊蟲叨擾,鼻子中不耐地噴氣,人相互叫喊著,空寂的峽穀中難得的熱鬧。
夏棲羽睜開眼睛,天色未明,天地好似回到鴻蒙之始,被一團籠統的混沌包裹的時候。他打了個嗬欠,揉揉眼睛,敲了敲車門,提醒江慎。他走到水邊,蹲下來雙手舀起水擦臉,順便漱漱口。他站身,扭扭酸痛的腰和脖子,全身的骨頭發出咯咯脆響。聽著聲音,夏棲羽不免擔憂老了以後不會落下弓腰駝背或者骨質疏鬆的毛病,他還是想做一個帥氣的老頭子啊。
餘光中出現一抹駝色,夏棲羽歪頭看過去,看到是江慎。他望著對岸的峭壁,神情木詘,神采全失,整個人恍若一縷輕飄飄的幽魂,一陣風吹來,便能將他吹化了。
夏棲羽嚇得一激靈,他小心地問:“你……還好吧?”
江慎嘴唇輕輕顫動,夏棲羽聽到他說:“昨夜……抱歉……”
聽到他輕飄飄的氣音,夏棲羽心裏浮起一股悲愴,在這寒涼的清晨,胸口一陣一陣地涼。他說:“該說抱歉的分明是我……”隨即他眨眨眼,心知此時不該太消極,於是臉上浮起笑意,“誒,大早上的不說這些,洗把臉,準備出發吧。”
說罷,他回身去拉馬。
天色微微明亮,商隊就開始動身。在河床上往前走了一段路後,商隊開始往山上走,由於人跡罕至,這些地方並沒有路,隻能憑領隊的記憶來,走最前邊的人劈砍出一條路,供後邊的人走,江慎夏棲羽跟在後邊,隻見路兩邊倒臥著比人還高的草木。
山路迂回曲折,處處險峻,人人小心行路,不敢說話,空山之中,除去人與馬牛騾的腳步聲,隻聞猿鳴鳥語。
行了一段時間,前邊的停下來,夏棲羽抬頭看看太陽,大約是正午時間,然而現在正處在半山腰上,腳下所踩的泥土石頭也鬆鬆垮垮,輕易就能塌下去,而下邊又是被林木覆蓋的看不見底的穀地。在這裏停下來,該是前邊出什麽事了。不出所料,伍波傳話回來,“前邊的山塌了,走不了,得改道。前邊的先把掉頭,老大一會兒就過來。”
“好。”夏棲羽應道。
“你一個人能行嗎?”伍波多問一句。
“沒事。”
他說著將繩索纏在手腕上,抓住一棵小樹往上走了幾步,把馬也拉上去,慢慢回轉過去。這裏調頭的空間實在太小了,由於地質問題,需得萬分小心。轉到一半,馬蹄下的石頭承載不住,突然坍塌,馬兒一聲嘶鳴,夏棲羽抓著的樹哢擦一聲折斷,他來不及反應,一聲驚呼,人被馬拖著滑下去。
滑了一小節,停了下來。其他人站在上邊看下來,行李馬鞍從馬背上滑下去,一眨眼便滾得不見影,隻在沙子似的黃土上留下一道痕跡。而夏棲羽摔在地上,一隻手抱住一個杉樹,竟將馬給拉住了。
領隊的冷聲道:“都看著幹什麽。”
眾人忙跟著伍波下去,幫著將人和馬拉上來。回到路上,夏棲羽心有餘悸,他連聲道謝,然後放開纏在手腕上的繩子,將馬往前拉了一段,將馬係在樹上,再折身回來幫其他人轉頭。因有他的經曆在前,隨後掉頭都有人在下推著,很快,所有人都無驚無險地轉頭。眾人繼續往前。
領隊的和伍波手握拐杖和砍刀在前邊開出一條路,走在最前,什麽蛛網蟲子全都糊麵而來,被糊得一臉難受,夏棲羽學聰明了,削了一根棍子,將頭上的那些沾滿小蟲的蜘蛛網打掉。此時,他隱隱覺得右臂有些微的疼意,猶如骨頭不相信長了根刺,動一下,那根刺就紮一下。
上到較平的山頂,領隊的示意開稍。眾人紛紛坐下,分吃幹糧。夏棲羽慶幸方才掉下去的是衣物,幹糧還在,他在袋子裏找吃的,這時他的右手一動就疼,隻能左手伸進去摸索。還好他練的是左手刀,左手用得順。他拿了兩塊餅回頭去找江慎,江慎雙手攏在袖中,靜靜眺望遠處,他的目光落在遙遠的地方,眼神很空,也許他是在看山,也許是在看天,又也許是在看生人無法抵達的處所。
夏棲羽出聲詢問他,他遲緩地搖了搖頭。夏棲羽正要說什麽,伍波走過來,他拍拍夏棲羽的背,說:“老大找你。”
“老大找我做什麽?”夏棲羽疑問。
“不知道。”伍波拍拍他的背,說:“來就是了。”
夏棲羽看看江慎,咬著餅跟著伍波走了。走到領隊的麵前,領隊的頭也不抬,“坐下,手伸出來。”
夏棲羽乖乖坐下來,將左手伸出去。
領隊的問:“這隻手痛?”
“……不。”夏棲羽默默換了右手。
“小伍,握住他的手臂。”領隊的道。
“誒。”伍波蹲下來,雙手握緊夏棲羽的右臂。
領隊的抓住他的手腕,有條不紊將他的手臂推彎曲。鈍痛從肘部竄起來,令人難以接受,夏棲羽眉頭越皺越深,牙也不禁咬緊,手折到一個程度,幾人都聽到一聲咯的響聲,冒了一額頭的冷汗。
領隊將他的手放下,眼睛瞥了一眼他的手掌,問了一句:“手上還有傷?”
“沒。”夏棲羽知道他指的是右手上纏的繃帶,回了一聲,領隊的便不再理他。伍波將他拉起來,夏棲羽對領隊的道了聲謝,他的右臂吊在身側,此刻整條右臂都是麻木的,暫時無法動彈,要不了多久知覺便能恢複了。
因繞路,原本預測兩天可以抵達的村寨,多走了半天時間,在太陽歪向西邊天空,商隊趕到了村寨。
隻見沿著山麓而建的村莊,他們的房屋十分奇特,木柱撐起的離地的房屋,雞鴨被幾條狗兒追著,咯咯叫著,在木柱下跑來跑去,孩童們握著棍子去攔,不許它們亂追亂趕。幾條狗聞到生人的氣味,它們停下來,前赴後繼地朝商隊跑過來,停在他們麵前汪汪汪凶悍地叫喚。
“去去去!”伍波趕著那些狗,帶著商隊進入村子裏。
小孩子們笑著各自跑開了,不一會兒,五六個人走過來,他們穿著的衣物有別於關內,無論男女,頭上都頂著由布裹就的圓盤或牛角,男戴圓盤,女戴牛角狀的布包,皆身著靛藍短衣及黑色寬大的褲子,女人還圍有一張黑色圍裙。女人們的衣服上還暗藏花樣,圍裙中間有一塊梯形紋花白底的布塊,係到身後的腰帶為花紋精致的布條,袖子還上緣有一道色彩鮮豔的闌幹。
他們人人都極為健壯,精神奕奕,蜜金色的臉龐上露出笑容,熱情地迎著商隊。領隊的與他們打招呼,他們的話語與關內不同,夏棲羽一句也聽不懂,領隊的同說他們的話,說了一陣,那幾個人便離去了,領隊的招手示意眾人跟上。
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門檻後,望著風塵仆仆的旅人咧著沒牙的嘴笑起來。四五歲大的孩童呼朋引伴,追在商隊後麵。夏棲羽衝他們露出笑意,那群孩子如同這片山水般又清又亮的眼睛映著陌生人的麵孔,卻不懼生,露出單純的笑意相迎。
村人將眾人引到村尾,周圍是一塊塊長著青青水稻的田,前邊有塊寬闊的空地,上邊摞有一堆雜草堆就的小山。領隊的走過去,撿了一根,放到口中嚼了兩口,對伍波點點頭,說:“今年的收成不錯。”
商隊開始卸貨,有人拿著口袋、秤和木棍過來,有人將那堆雜草裝進袋子裏,兩個人把袋子掛到鉤子上,舉著木棍把秤和袋子提起來,撥著秤砣,大聲的把斤兩報出來,然後有人將袋子接過去,紮好口,拋到另一邊去。一袋一袋地稱,領隊的拿著算盤,劈啪地算。
夏棲羽蹲著跟那群小孩子玩耍,他們會說些許關內的話,夏棲羽挨個指著他們,重複他們跟他說的名字,“亮,麗,紅,圓圓。”
那些小孩搖頭說:“不對。”
他又重新再指,那些小孩又笑著搖頭。
夏棲羽不服氣,指著自己說:“那我呢,我叫什麽你們記住了嗎?”
“棲羽哥哥。”幾個小孩異口同聲地說。
雖然他們叫哥哥的時候像鍋鍋,夏棲羽還是很高興,繼續努力地重新認他們。
等商隊將草藥等價的燭,茶、糖算給村民,弄完以後天色已晚。吹著木葉騎牛歸來的少年少女先回到家點起燈,屋頂上冒起嫋嫋煙霧,為扛著鋤頭背著草料的父母親指引歸家的路。
晚飯後,伍波一手提著口袋,一手提著燈,帶著夏棲羽和江慎沿著一條小路上山。一邊走伍波一邊跟夏棲羽說:“這個村原本沒大夫,病了看大夫得去其他地方。十幾年前,有個叫陸良的大夫要做什麽藥丸,藥引需要一種新鮮的草藥,就跟著老大來這邊找藥。到這個村子時,碰上一個姑娘病了,他好心給人家治病,誰知道就跟人家姑娘看對眼了,和人家成親,留在這個村裏不走了。後來他媳婦還給她生一個囡兒,叫陸蝶。”伍波說起來陳年舊事,就喋喋不休,話說著說著,伍波在一間房子前停下來,說:“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