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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待天命兮立躑躅

  自曲梁一路而來,地勢逐漸拔高,地形也有別於曲梁以前的平坦,開始起伏不定,地勢拔高,溫度卻比曲梁降了許多。夏棲羽與江慎都不大適應這個溫度,多加了衣服。一路過來,驅趕著運載貨物的馬牛騾驢車的隊伍逐漸多了起來,夏棲羽在車上隨口與人聊天時,得知對方是還有其他路上匯集過來的商隊,都是要出淩摩天關的。


  處於地圖西南角落,千山守門,煙瘴鎖錮,蟲蠍阻人,生靈自在生長之地,群山之間孕育著許多的仙草靈藥。據說整個大炎境內所有的藥材,有四分之一皆產出於此地。淩摩天關綰轂其口,為必經之地,每年三月至九月,夏秋兩季,藥材商紛紛運載著茶、糖、布等商物出淩摩天關,與當地人交易藥材。這些消息是從其他商人那裏聽來的,也許有幾分誇張,但從浩浩蕩蕩湧向關外的商隊來看,差也差不到哪裏去。


  沿大路往前,再行一段路,先聞鼎沸人聲,進幾步便見集市,這是邊陲的小鎮,卻是邊關最大的集市,閑時隻有駐邊士兵訪問,一到藥材成熟的夏秋時節,也會招待過往的商人,這段時間,是集市最為熱鬧的時候。


  亭台樓閣自是沒有,僅有矮小屋舍,然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青旆酒家,旅棧炊煙。商隊行於其間,往客棧中去。夏棲羽的馬車從中間穿過,他看著拉著駝著沉重貨物的馬驢牛從客棧中出來的商隊,沉思片刻。


  忽然聽有人要吆喝:“都快點兒,不然得在山路上摸瞎子了啊!”


  聽著口音像東南一帶的,夏棲羽抬頭一看,見前邊有個精瘦個高、披著短褂、皮膚黝黑的男人在麻利地指揮人出客棧門。他急忙跳下車,拉著馬車向那人走過去,學著樂湛的口音,笑著道:“大哥,跟您打聽點兒事。”


  那人回頭看他一眼,爽快道:“問吧。”


  “是這樣的,我兄弟身體不大好,我聽說這邊有名字,就帶著人過來求醫,不知道大哥能不能指條明路?”


  “求醫啊……”那人看了一眼馬車,問道:“這馬車是官家的規格啊,你什麽來路?”


  “不瞞大哥,這馬車是我兄弟的朋友借助的。”


  客棧內突然一片嘈雜聲,似乎是出了什麽事,那人說著“你等會兒”,一麵向裏走去。過了會兒,他走出來,說:“我問過老大了,他說你可以跟著我們。我們要去的一個村寨,就有一個大夫,你可以帶你兄弟跟著去看看。”


  夏棲羽連聲道謝。


  那人看看他的馬車,說:“你這行頭在山裏不好走,把行李放在馬上,車留在這兒。”


  “誒,好!”


  夏棲羽開車門,與裏邊的江慎簡單說了一下,江慎並無異議,從車內收拾打包行李。夏棲羽將車拉到一個僻角,解開馬與車之間的連接,回頭接江慎的行李,丟到馬背上去。二人便拉著兩匹馬跟在商隊後,隨著離開小鎮,再行一程,遠遠望見高聳入雲的城門,聽聞是會昌門,見會昌門,就意味著到淩摩天關了。


  穿過會昌門,便進了內城,城中皆為駐城士兵,沒有平民,進城後,能看見城中的軍帳和巡邏的士兵。再過淩摩天門,才是出了關隘,卻見宛如一條白蟒的路,臥在青山之間,蜿蜒曲折,不見頭尾。


  抬頭看去,高高青山如同兩尊門神,把守關門,擎天撼地,屹立不倒,如此威嚴,壓得人心生畏懼。關內關外,是截然不同的景色。夏棲羽吸了一口涼氣,自己還是想得太樂觀了。現在眼前宛如一座巨大的天然迷宮,如何在其中找到一個人,還真是難於上青天。他一邊走著,一邊摸著下巴尋思接下來怎麽辦。


  路逐漸分出岔道,出關後,不同的商隊往自己多年來已固定了的路途離去,夏棲羽跟著的這支商隊沿著一條開在陡峭山壁的山道往上走,前邊有人貼著山壁往後走,吆喝道:“全都小心點,翻下去的人,可沒能回來的。”

  夏棲羽側頭一看,左側是深不見底的幽暗深穀,水聲回蕩,卻不見河流之影。他多看了兩眼,一陣眩暈衝上頭頂,他急忙收回視線。江慎走在他前邊,他側頭看著另一邊山川勾連,目光黯黯,臉色難看。


  這條路並不寬,許多地方是鑿進山壁的,需得人躬身往前。路麵亦不平坦,有些地方水從山隙中流出來,磨得地麵滑如冰麵,腳下著不了力,人走得心驚膽顫。人在半山腰,不時有山風吹來,人搖搖墜墜,就怕一不小心,就滾下山崖,萬劫不複。


  路太窄,回頭來傳消息的人暫且回不去,傳話的是先前客棧門口那個精瘦的男人,他對這條路似乎很熟悉,走起來很是輕鬆,還分神來與夏棲羽說話,“小夥子,先前聽你口音,像樂湛的。”


  夏棲羽應聲說:“我是樂湛的。”


  “樂湛啊!”那男人一聽,頓時高興道:“我也是樂湛的,不過我是景陽城的,咱們近。誒,你兄弟什麽病,跑得這樣老遠的?”


  夏棲羽擦擦冷汗,說:“這事說來話長,大哥帶我這一程,於情於理,當然要讓大哥知情。不過這會兒不是好時機。”


  男人後知後覺,“誒,也是,好好走路。”


  路逐漸平坦起來,繞過一座山頭,不見平地,乃為河穀。水枯下去露出石床,圓滑的鵝卵石遍地,吱呀的蟬鳴聲不絕於耳,兩岸青山高聳入雲,與先前所見諸多山巒別無二致,看得人心煩。眼見日薄西山,天色漸晚,商隊喊著開亮,便停下來,就地駐紮。


  河穀之間悶熱非常,即便脫去衣衫,也流了一身汗。實在是太熱了,有人幹脆脫光衣服跳進水裏洗澡。夏棲羽解開腰間的繩子,衣服鬆垮垮地垂下來,他脫了鞋子,腳踩在滾燙光滑的鵝卵石上,他跳跳腳,回頭問江慎:“來嗎?”


  “多謝,不用。”江慎搖搖頭拒絕了。


  夏棲羽便自己一個人走到水邊,一頭紮進水裏,隨後他從水中冒出一顆頭,有人在水中間招手,喊道:“誒,老鄉,這邊!”


  江慎卸下行李,拉兩匹馬去飲水,他站在水邊,垂眼看著清澈的水逐漸被夜色染成烏黑的墨汁,他看著出神,黑水突然有如活物,扭動起來,從中竟伸出一隻蒼白的手,突然抓住他的衣擺。江慎大駭,後退一步,耳中傳來說笑聲,眼前恢複如常,他心有餘悸,拉著馬離開河邊。


  商隊在岸邊生起火堆,架鍋汲水,開始準備晚飯。江慎也在一邊生起火,他坐在火邊,將幾個餅放到火邊去烤。啪嗒啪嗒的踩水聲從對麵傳來,他抬起眼皮一看,見全身滴水宛如水鬼的夏棲羽提著一條已經剖好洗幹淨的魚走過來。


  他沒心沒肺地笑道:“這裏的魚肥,我們有口福了!”


  江慎看著他的笑臉愣了一下。夏棲羽坐下來,撿兩根柴夾住魚,放到火上去烤。兩人默不作聲,另一邊的營地一百多來號人,大聲吆喝,吵吵雜雜,更顯得二人的沉默。


  夏棲羽翻著魚,突然沒頭沒腦來了一句:“你也別擔心。”


  “嗯?”江慎沒鏡子,不確定自己是什麽表情。


  “我剛剛問過伍大哥了,他說再走兩天,就能到村裏了。這個地方的人,比我們熟悉這片地方,我們與其在這裏沒頭蒼蠅似地亂轉迷了路,還不如看看那些采藥人會不會有線索。或者,他說的那個村子的醫生,也可以指望指望。”夏棲羽想分散他的焦慮,於是指了指天,轉話題說:“你看,這片天是不是很漂亮,我很久沒有看到這麽漂亮的天了。”


  江慎聞言抬起頭,隻見黛藍色的天,一條銀白星河撕裂整片夜空,零碎星光形同拍擊礁石破碎的浪花,濺落星河周圍。古井一般深沉而又寂寞的天,也有其氣吞山河磅礴的一麵。對這片天來說,時間已然凝固,脆弱的人類在它眼中不過是碌碌營營的渺小的螻蟻,而人類為了自己的利益機關算盡、甚至廝殺同類,無數的血與淚創造的慘痛曆史於它而言也不過是彈指一瞬。它冷漠地俯視大地,地崩山摧無法撼動它半分,東海鯨波無法讓它有些微的動容。

  那條星河突然飛快旋轉起來,似漩渦一般由外向內扭曲,將自己絞成一團,已至極限了,突然鬆懈,旋轉開來,再度展開時,卻是一隻張開的沒有睫毛的眼睛。江慎與那隻天眼對視,它一眼就看穿他的內心,眼中露出一絲譏諷。它似在說:“你太弱小,你根本救不了所有人。你的理想太不切實際,你自己也不知光明之所在哪裏,你無法帶他們去理想的聖所。你撒謊了,你欺騙了所有人!而那些人卻相信你,依賴你,並且為了你不惜死去!畫眉!花犯!乃至你最好的兄弟燕嘉!你是弱者!更是騙子!你將為此付出代價!你將失去一切!你將……死。”


  聲音從嘲諷逐漸變成憤怒的咆哮,咆哮聲又轉為刮擦般的尖刻之聲,隨後所有的憤怒又歸於墳墓一般的冷漠,而那個冷漠的聲音,冷酷地宣判他的死刑。


  “不!”江慎抱著頭吼出來。


  夏棲羽嚇了一跳,“怎……怎麽了?”


  江慎抱著頭,痛苦的吼叫聲壓在喉嚨裏,宛如野獸的悲鳴。夏棲羽看到江慎抓著頭皮的手掌上紫色的經脈又浮現起來,心知是毒性發作。他丟了魚,跳過火堆,伸出手去抓江慎的手,手伸到一半,江慎的手一動,他還未反應過來,腹部硬生生挨了一掌,人被推出三尺外後跌落在地。


  夏棲羽坐在地上,抬起頭看到江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眼中流著淚,憤怒與絕望在他臉上交織。見過的那副神情的人都難以忘懷,生無可戀,又滿含不甘心。


  夏棲羽跳起來,向江慎走過去,他皺眉問道:“怎麽了?”


  江慎仰頭老天,夏棲羽把藥掏出來,走到他麵前,說道:“喂,快把藥吃了。”


  江慎低頭來看他,他無聲地哭泣,眼淚在他臉上橫流,他的雙眼瞪得巨大,黑色的瞳孔中刻上恐懼、絕望以及憤怒。夏棲羽被驚呆了,以至於江慎抬起雙手,鉗住他的脖子,他也忘了任何動作。直到江慎將他按到在地,他的頭磕在石頭上,腦袋中如響起一聲霹靂雷霆,人頓時清醒過來。


  “放開我……”夏棲羽抓住他的手,欲將他的手指扳開。


  江慎沒有理會他,他仰頭看著天,用嘶啞的聲音向天怒問:“為什麽不肯多給我一點時間?我沒有欺騙他們!為什麽不給我時間證明?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還是……天啊,你認為卑賤的我們都該死,都不配活著?”


  夏棲羽無法呼吸,眼前發黑,金星迸濺。江慎的眼淚滴落在他臉上,他勉強睜開眼,手握成拳,使盡吃奶的力氣迎著江慎的下頜揮過去。江慎手一鬆,他立刻抓住江慎的肩膀將他摔到一邊,同時翻身壓過去,騎在江慎腰上,一條腿跪壓住他的左手,右手抓住他的右手手腕,左手捏住他肘心的麻穴。


  江慎沒有掙紮,他七竅開始流出黑色的血,全身痙攣,卻仍然倔強地盯著天,在他的世界裏,他在與虛無的天對峙,他在與虛無的命運鬥爭,唯獨忘卻了現實。


  夏棲羽將藥塞進他口中,這會兒商隊的人已經聽到動靜,問著出什了什麽事圍過來。夏棲羽將人抱在懷裏,他笑著道歉,說沒什麽事,將人打發走了。那名姓伍的精瘦男人確定了一下,夏棲羽仍十分肯定地說沒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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