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定星盤> 第一章 莫愁前路遠

第一章 莫愁前路遠

  “吱呀呀……”


  沉重的開門聲在夜色中響起,兩列士兵提燈自城中走出,立於大道兩旁。一輛馬車從城中駛出,在路旁停下來,隨後的另一輛馬車與之並駕後也停下來。駕車的人脫下頭上的鬥笠,露出年輕的臉。


  他看著旁邊馬車上下來的幾人,說:“林師叔,送到這裏吧,兩個月後,我一定把活生生的江淡古送去陽紆城見你們。”


  “夏少俠,請了。”身著藍色道袍的道人拱手,深深彎腰作揖。


  年輕人戴上鬥笠,口中呼一聲“駕!”揚鞭抽下,兩匹馬一聲長嘯響徹雲霄,蹄下生風,丟下眾人絕塵而去,很快消失在夜深深處。


  聽不到馬蹄聲,道人才直起身,他往前幾步,望向遠處,閉上眼睛一聲長歎。


  “師父,夜涼,先回吧。”道人身後的人道:“相信棲羽兄會守約的,兩個月後,陽紆城再見好端端的江師弟。”


  “是了。”道人應道,身卻未動。


  正是荷月,天色啟明得早。跑了一夜的馬早就疲軟,慢慢走在道上,車輪碾過不平處,車抖了一下,鬥笠落下來,驚醒不慎睡著的駕車人。


  夏棲羽扶起鬥笠,揉揉眼睛,打開車門去看車內的人,車內鋪了厚厚緞褥,數隻團花枕頭,人躺在裏頭,頓時就埋進去了。裏邊靜悄悄的,看來人還沒醒。夏棲羽打了個哈欠,把車門拉上。


  他從口袋裏翻出地圖,打開來鋪在膝蓋上,估算要多久才能到地方。從曲梁城出發,還要過六個城鎮,才到淩摩天關,出關後,難處才剛開始。兩個月後,陽紆之行,他能否應約?夏棲羽拍拍臉,將心中的不安拍下去。


  “放心吧,我肯定能找到花欲燃的。”夏棲羽抬起頭,眼睛盯著前方,堅定地說道。


  卻無人應他,這一句,不知他是說給車內的江慎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此時,在他們身後,另一輛馬車也在大道上搖搖晃晃前行,駕車的人兩隻手中各拿一個一尺高的人形木偶,右手舉起來,搖著手中木偶,拔尖聲音道:“笨浮心,臭浮心,你居然丟下我找了一個變態,因他惹來許多麻煩都不回來找我!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嗚嗚嗚……”


  他哭了一會兒,放下右手,舉起左手的木偶,沉聲道:“雲蘿,我是很想回去找你的,但是這個小變態太不讓人省心了,我怕我走了以後,他死在不知名的地方,連給他收屍的人都沒,太可憐了。你放心,再過不久,他作死後,我把他埋了就回去找你。”


  他舉起右手,尖聲抽噎著問:“真的嗎?”


  他正要舉起左手回答,就見一刀從車裏穿出來,不歪不斜,從他左邊肩膀一寸之上經過,陰慘慘的聲音從車內傳來:“你閉嘴!吵死了!”


  “誒呀,不是想你在裏邊悶著會無聊,好心給你說戲解悶嘛。你不跟我說句謝謝就算了,還想捅我刀子!”駕車人舉起右手,又尖著嗓音說:“心心,你沒事吧?死變態,你要對我的心心做什麽!”


  駕車人搖了搖左手的木偶,說:“雲蘿不要擔心,我沒有事。這個死變態雖然利用我的聰明才智時很冷酷,其實心腸不壞。現在他因為任務沒完成,被他老板罵了又被降級不開心,為了不讓他氣急攻心想不開做傻事,就讓他出會兒氣吧。”

  他的右手往下,按在胸口上,聲音又尖細起來:“不行,我心疼你。”


  刀抽回去,駕車人舉起左手,笑眯眯地說:“你看,我就說嘛。”


  車門突然打開,一隻腳踹出來,將駕車人踢下車去。接著一個人從車內鑽出來,他臉上粗粗細細的血管交疊著盡顯暗紫色浮於皮膚下,使他看起如同幽冥之地爬出來的鬼魅,詭異可怖。他拉著韁繩,駕馬快往前走。


  “喂,臭小子,你就這麽把我踢下來也不怕我受傷啊!喂!”那人的聲音被遠遠甩在後麵。他看著跑得沒影的馬車,站在路中間,雙手插腰,氣呼呼地說:“橫雲小變態,要不然我墨浮心你早就死一千遍一萬遍了,死沒良心的混蛋!小白眼狼!”


  “喂喂,前邊的讓讓,別擋路啊。”後邊有人喊道。


  墨浮心回頭,見一隊牛車迎麵而來,他大喜過望,張開雙手攔住。


  曲梁城中,林恬穆一行也準備出發,聶煬耀親自率兵前往桃源鄉接人,百宜嬌帶人送他到大門,她袖手立於大門中間,看林恬穆頭也不回地離去,她不免有幾分傷神。傷神非是傷心他薄情,而是傷心他不知愛惜自己。


  他的傷未好,修養不到一天,便又著急要出發,身體如風中之燭,精神卻像撲火的蛾子,不知他是求的什麽。要說的話,昨夜林恬穆送完江慎回來,也已說盡,他一聲不響地聽完,隻說此行再多艱難萬險,也非得行到陽紆,參加元亨大會不可。其間理由,他也不曾言明,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他心中萬千算盤,她百宜嬌洞悉天下千萬男人的心,卻用千萬年光陰也看不透一個林月。於是隻好給他她能給的,助他的道路順利,日夜在心中向不知存在與否的神明祈禱他的平安,除此之外,她亦無可奈何。


  “夫人,人已走遠了,回去了。”她身後的無夢提醒她道。


  百宜嬌長歎一聲,道:“回吧。”


  聶煬耀親自保駕護航,送林恬穆一行,此行倒是順暢,途經前日打鬥之地,亦一片寂然,所有痕跡皆被抹去。出了鹿吾林,與聶煬耀告別,便自行去了。聶流徽坐在車頭,常秉榮從車中出來,坐到他身旁。


  聶流徽側頭看他一眼,見他將身上繃帶夾板拆了,問道:“身體可還撐得住?”


  “死不了。”常秉榮冷聲道:“顧好你自己。”


  聶流徽含笑,“既關心我,臉色就不能柔和一點,聲音就不能溫柔一些嗎?”


  常秉榮不理會他的揶揄,他道:“師叔有話跟你說。”


  聶流徽點點頭,說知道了,接著進了馬車,換徐長生出去,留他與林恬穆相處。


  聶流徽恭敬道:“師父。”


  “坐吧。”林恬穆道:“你心中必然存有疑慮,此事為師一早也該告訴你,隻是近來事態發展令為師也感猝不及防,沒有機會與你相商。”

  聶流徽坐下來,他和順地微微低頭,如同在無隅宗時那樣,聆聽尊師教誨。


  “淡竚,抬起頭來吧。”林恬穆道。


  聶流徽應言抬起頭來,直視林恬穆。乍一眼見到他灰白相間的發絲、眼角堆起的皺紋和罕見露出的憔悴疲憊麵容,他惶恐光陰荏苒,猶記得初見林恬穆,不過昨日之事,那時的林恬穆已是不惑,因修身養性,看上去才是而立。


  如此變化,聶流徽心中甚痛。無隅宗數年歲月,林恬穆對他的情誼,他對林恬穆的情誼,非一語可言盡。


  他自小在流景揚輝坪那座莊嚴肅穆的大宅子中成長,聶家族規嚴明,他雖是大家公子,在學習上,卻半點也不得鬆懈,尤其當他是已確定的聶家下一任族長。那位教育了聶家三代族長的夫子手中握著一柄刻著聶家祖訓的戒尺,立在他麵前,聽他背聶家祖訓,說聶家的曆史,詠頌詩書,糾正他的言行舉止。


  少年時,他不知自己為何隻能在那間寬敞寂寞的書房中,盯著曆代祖先,尤其是聶太清的畫像,按夫子的要求學習。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心中已不再存疑惑,隻是知道,他需要在那裏,需要聽夫子的話。直至一個女人走進書房中,她環顧書房中的書卷,冷笑一聲說:“這樣就想培養出第二個聶太清,你們是看不起聶太清,還是太高看自己?”


  那日起,十二歲的他才知道,聶家百年天才聶太清已逝,但聶家還需要聶太清,隻有聶太清才能在風雲萬變的局勢中,令聶家再度挺過去。然而聶太清再是百年千年萬年的天才,他也不可能顛倒生死死而複生,家族中隻能培養第二個“聶太清”,而他就是那個人選。聶流徽不知道,這是他的榮耀,還是他的悲哀。


  那個女人用行動告訴他,那是悲哀。她將他帶離書房,問他知道自己的父親亡故的消息嗎,他搖頭,她用悲憫的目光看著他,哀歎說:“他們將養出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怪物。”


  聶流徽遲疑了一下,他緩慢地問:“你,是誰?”


  “我是聶和陸,你父親的親妹妹,你的姑母。”那個女人說:“從今以後,我將撐起聶家,如此,聶家就不需要製造‘聶太清’,而你,隻需要是聶流徽。”


  “隻需要是聶流徽?”他重複著女人的話,他心中知道她的意思,她要他做自己,可他自己是誰?聶流徽是誰?

  “不用去思考這句話的意思,有許多事,是沒有答案的。”女人告訴他。


  女人帶著他去見其他兄弟姐妹,讓他與他們一起去書院讀書,與他們一起玩耍,可他們對突然出現的人並不了解,他們隻知這個人是由族長親自帶來的,教書的夫子也敬他三分,這份特殊的待遇,引起的嫉妒、恐懼、厭惡,即便他本人並沒有任何惡意,甚至懵懂無知,他就已經被人排除、被人疏離了。


  彼時的他並不覺得異常,安靜地做自己的事,但他還是漸漸感覺到了心中有些難以言說的空洞。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