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父還是君
是日,列宿沉落,漏盡曉出。
晨霧早散,繞聳的宮殿撥開薄霧而來,攬晦於後。
而朝文殿內,依舊是隻餘了一盞淺淺淡淡的燭燈,伴著殿內暗香,一顫一顫的。
瞧上去,倒是與其龍紋底座的氣勢,相去甚遠。
“咳咳……咳咳、”
驀地,繡著暗邊龍紋的淡褐帷帳內,傳來了一聲咳嗽。
正微眯著的大太監德海一個激靈便清醒了過來。
忙斟了一杯熱茶,朝內室走去。
靜立在距離龍榻三步的位置,躬身輕喚了一聲,“陛下,可要用些熱茶?”
昭明帝不喜旁人近身,伺候時,要謹守著三步之遙。
這是德海自侍奉昭明帝以來,就一直守著的規矩。
“取。”
昭明帝似是方從夢中醒來,還帶著些啞聲吩咐道。
“喏。”德海躬身應道。
得了允的他,這才上前幾步,替昭明帝撥了撥帷帳。
恭身將茶端了上去。
昭明帝伸手端茶飲了一口,才一笑:“你倒機警。”
的是德海知道先端茶來侯著,再問話的事。
德海聞言恭聲笑道:“這都是奴才的福氣。才得陛下您熏陶。”
“陛下您機警的是大盛的大事。而奴不才,學著在陛下身旁機警些,便已是奴才能夠得著的最高的地兒了。”
言罷,德海才極有眼色地,將昭明帝遞回的茶盞順勢捧接了回來。
漂亮話誰都愛聽,而如今是為大盛之主的昭明帝也不例外。
“你這老貨倒慣會些奉承話。”
潤了嗓子,昭明帝才就著寢衣,掀被而出。
“哎呦,陛下您……”
德海見狀忙擱了茶盞,便要來尋衣裳給昭明帝披上。
“無妨。”
昭明帝擺了擺手,止諒海欲給他更衣的動作。
隨即,便隻披著一件薄衣,就邁了內室的門檻,朝殿門口緩步行去。
瞧了一眼列宿已落盡,有六七分明意的,開口道:“朕瞧著這,是亮得越發早了。”
緊跟其後的德海陪笑道:“可不是,大概是因著咱這大盛越發蒸蒸日上的緣故,連這老爺都願意亮得早些了。”
然而昭明帝聞言,眸色卻沉了幾分,眯細了眼,兀自開口道:“亮得早,便是好嗎?”
一時拿不準昭明帝是喜是怒的德海噤了聲,也未再搭話。
收回目光,昭明帝才淡聲吩咐道:“替朕更衣吧。”
言罷,便轉身回了內室。
德海聞言也忙轉回腦子,肅聲朝外高喝了一聲:“陛下有旨,更衣——”
而後,早就大殿前邊候著的一眾太監宮女,便聞聲緩入。
而真正替昭明帝近身穿衣的事,一向都是德海的事。
今日因著不早朝的緣故,昭明帝指了一件壓繡滾邊龍紋常服。
“陛下,可要緊接著傳早膳了?”
最後給昭明帝理著衣袖的德海,恭聲問道。
昭明帝收回衣袖,大手一擺,道:“一會兒傳到承明殿。朕傳了工部徐崇、陳俸章,戶部金煥生陪朕用早膳。”
德海聞言一頓。
工部徐崇大概就是陳俸章之後的工部尚書。
所以,這是隻傳召了工部與戶部的意思。
“哎好,老奴這就吩咐下去。”
德海恭謹應聲道。
“喬景那孩子最近如何了?”冷不丁地,昭明帝又問道。
隨即,便接過了楊柳枝特製的軟刷,蘸著太醫院配的藥粉清洗起牙來。
德海略作斟酌,便溫言笑道:“四殿下還是如往常那般,寅時三刻去尚書房,卯時開課,未時一刻才下學。”
“聽宮裏人,新上任的周太傅常誇四殿下功課好,人伶俐,分也足。”
“而且,老奴前幾日曾有幸遠遠地瞧了一眼四殿下,抽條地可真快。”
誇起喬景來,德海也是一點也不含糊的。
一來,自喬景入學後,昭明帝最常問的便是這排行第四的兒子。
二來,明眼人都瞧得出,喬景與韓家並不親厚,韓家也沒有上趕著去貼臉的意思。
這母族就跟沒有似的。
多誇一兩句,也不會讓昭明帝猜疑。
而這方,待昭明帝自太監手中接過了錦帕,拭了拭臉,才將帕子直接往銅盆邊一搭。
似是心情尚悅地笑了笑,“你這老貨,可從未在朕麵前這般誇過其他幾個。”
德海心領神會地笑接道:“陛下的子女自然是個兒頂個兒的好,這身上也自是優處居多。您若要是問老奴其餘幾個殿下,老奴自然也會照實誇的。”
昭明帝聞言卻未接此話,隻似念故人般,緩緩歎聲道:“他同他的母親很像。”
提起那個曾經冠寵後宮,眉目顧盼神飛,仿若洛神下凡的女子。
德海也默了默。
雖則他這閹人自個兒認為,眼前這位,這麽些年,怕也隻在當年雲垂宮那位身上,才動過幾分真情。
不過,他卻是不敢接話的。
何況,帝王之家,又哪裏來的長久的真情?
隻韓家的另一位還看不清罷了。
“你們都不必跟來,隻一會兒來承明殿候著就校朕自己去宮裏轉轉。”
言罷,昭明帝便抖了抖袍子,兀自邁了出去。
“恭送陛下。”身後一眾宮人齊聲行禮道。
而先抬了頭的德海,則是瞧得清楚。
昭明帝,這是朝雲垂宮的方向去了。
可,如今這個時辰,四殿下也不在……
才念及此,德海便失笑了一瞬。
這陛下,哪裏是去瞧四殿下。
分明就是……
何況,正經算起來,這父子倆連一次麵也未曾好好見過。
但偏生,昭明帝最常問起的,就是這位四殿下。
可也怪,若是當真稀罕得不得了,那孩子,又怎會遭了那麽些年的罪。
而且,德海莫名覺得,若認真算來,這陛下,似乎對這幾位殿下都不是太喜歡?
也不是。
不太上心?
似乎也不是。
雖不上來,但德海就是覺得宮裏的嘉安公主,似乎才是最受寵的那個。
她在陛下麵前,才是為人子女的身份。
而陛下在她麵前,也才是為人父者的模樣。
可……皇子們到底是漸漸大了呀。
大到……連對他德海,都能舍得下臉好言相待了。
一時間,德海眸間有些複雜。
而此時,朱紅色的宮牆也漸沐了幾分方從燕秦山背後一展而出的日光。
簷翹楹肅,碧瓦飛甍,沐光而展。